一声低笑后,白绫再度收紧。 沈今鸾已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对那女人怒目而视: “亏我还信你有真情,你一个弑父之人,懂得什么是爱?” 沈今鸾想起当夜缢杀北狄可汗铁勒腾时,那帐中的白旃檀香,配合铁勒腾常饮的烈酒,定然是这位执念汗位的明河公主的手笔。 “你胡说!我怎么可能杀我父汗!”铁勒鸢不屈地抬首。 “死到临头,还不承认?”沈今鸾面色冷若冰霜,“身为儿女,却为了汗位胆敢弑父,实在可恨。” 她一生苦苦找寻死去父兄的尸骨,为至亲离世而痛不欲生,耗尽了这一世;可有的人,明明万千宠爱,却不惜杀害父亲,只为了权势和地位。 “你这样的人,怎配活在世上?” 铁勒鸢被无形的白绫扯得额头青筋暴起,最终发出一声泣声: “厄郎,救我……” 喉间紧绷的力度忽然松了开来。 铁勒鸢早已模糊的视线望过去,只见那女人的魂魄忽然跌落在地,浑身发抖。 她趁此机会,挣脱了束缚,匍匐在地,朝帐外爬去。 帐外的公主亲卫一拥而上,乌屠将她扶起,指着远处道: “公主你看,驸马爷已经回来了!他没走啊公主……” 重重人影之后,那高坐马上的男人朝她伸出手来,如高天明月独照她一人。 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道: “我说过,不会离开公主。” 随着那个男人靠近,沈今鸾因为佛珠巨大的力量,又变为了一缕魂魄。 不远处,被她派去救走顾辞山的秦昭贺毅等人已被北狄兵制住。 沈今鸾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马上的男人。 她的计谋天衣无缝,到底哪一点算错了? 铁勒鸢的手下将奔逃的两人团团围住,有人认出了他们的脸,大声道: “公主,他们是当年北疆军的战俘。” “公主当初救了你们,你们还要恩将仇报!” “杀了他们!” 北狄兵纷纷拔刀,只等公主示下,将罪人斩首示众。 “慢着。”男人始终不曾从马上下来,只是轻踢马镫,缓慢上前。 所有北狄兵恭敬地为他让开一条道来。 秦昭被死死压在地上,不甘地嘶吼道: “顾辞山,少将军曾经那么信任你……是不是你,杀了他?” 男人听到这个名字,似是唤回了一丝久远的记忆。 他的面容平静如水,声音清朗,似是浮现一丝极冷的笑意,居高临下,对马下二人道: “原来是北疆军故人,既然你们一心求死。我就让你们死个明白。” 接着,风姿卓绝的男人环顾四面八方的北狄兵,闭了闭眼,而后,他高声道: “你们北疆军的主将沈霆川,确是我亲手斩杀。” 下一瞬,他听到了耳边空气撕裂的声响。 腕上的佛珠被一支利箭射中,坠落在地,溅染血花的珠子散落一地。 铁勒鸢惊觉起来,拔刀四顾,大吼道: “什么人?” 顾辞山却只是望着刺中手腕的那一支箭镞,一点一点浮出笑意来。 发力之猛,靶心之准,世所罕见。 这般好的箭术,他曾经只教过一个人。 死一般的寂静中,他拨马回身,望向天地尽头那一重暗影。 他昔日麾下一众身着麒麟甲的旧部,正簇拥着中间那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人勒马横刀,臂挽长弓,一袭黑袍满身猩红,浴血而来,杀气未尽。 顾辞山面上波澜不惊,像是一点意外都没有。 “阿弟,十五年不见,大哥很是挂念你。” 困居十五载,始见故人来。 他眉宇舒展,像是终于等来了那个他等了十五年的人。
第54章 生死 天穹阴霾。 沈今鸾的魂魄陷在帐前的泥地里, 撕扯挣扎,鬓边新簪的春山桃碾作尘泥。 顾辞山的声音,每一个字皆是惊雷, 震耳欲聋。 顾家大郎,娶了北狄公主,背叛大魏,斩杀她的大哥。 十五年前的尘埃落地, 像是一座沉重山头, 磅礴砸下, 压得她的魂魄再也爬不起来。 佛珠万千明光之下,沈今鸾疼痛难忍, 心里却忍不住去想: 顾昔潮可千万不要来啊。 就算来了,也不要听到这一诛心的真相。 沈今鸾意识模糊,魂魄不住地颤动, 直到听见一阵轰轰烈烈的马蹄声, 席卷而至。 一道利箭撕开了沉寂的夜幕,佛珠如万千镣铐崩裂。 她解脱了束缚,失力跌倒在地, 从泥水里抬首仰望。 视线里, 夜色深沉, 尘土飞扬。 一道人影, 弯弓在臂, 气势凌厉,身后是重重弓卫。他从薄雾中走来,靴尖还有杀敌时的血珠一滴一滴滚落。 沈今鸾想要让他别过去, 魂魄虚无的手从地上抬起,只是穿过了他翻涌的袍边。 她满腔愤恨混杂着酸楚, 却只能看着他掠过她,一步一步走向前方数以万计的北狄兵。 看着他,再一次地,孤身一人走向前方诡谲难测的命数。 对面,一重又一重的北狄兵之中,一道熟悉的身影高坐马上,静静地俯视着他们。 那个本该死了十五年的人,依旧丰神俊朗,浓眉黒眸,一袭白底金丝的胡袍,披发左衽,头戴抹额,全然是塞外北狄人的装束, 找不出记忆里乌发束冠,端方君子的模样,不见当年冠盖满京华的遗迹。 “我找了你十五年。” 顾昔潮目光冷寂,看着马上的男人,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整整十五年。” 他轻叹一声,四面的火光在他眸子里闪动。 昔年至亲反目,挚友决裂,日夜煎熬,满手血腥,如受业火焚烧之苦,他不曾放弃。 背弃所有,远走北疆,不计生死,费尽心力,即便一无所获,一身伤病,亦未曾有过一日敢有懈怠。 十五年风霜雨雪,十五年虽生如死。 然而,在那个人活生生出现眼前的时候,全部化作泡影。 顾辞山望着他的模样,似是一怔,而后调笑一般摇了摇头。 风流公子变成铁血将军。尘满面,鬓如霜。他倒有几分认不出来了。 他该是一人独享顾家无边富贵,怎会落成这副样子。 他漫不经心低拨动马缰,□□水的神情里噙着一丝冰冷的嘲弄,道: “顾家与你何干,你本也不必这般辛苦。” 勒马回身,召人道: “十五年不见,你既还当我是大哥,你我兄弟一场,本该把酒言欢。来人,拿酒来。” “咣当——” 顾昔潮一扬臂,身后的弓卫已在倏然间一把射落了那一坛递上来的酒。 北狄兵一众怒视之中,顾昔潮修长劲瘦的手按在刀柄,缓缓拔出了刀。 箭袖中的手臂尚在淌血,露出一角刺青,血流滴在张牙舞爪的猛兽之上,肃杀可怖。 “你不是我大哥。” 他削薄的唇抿成一道锋锐的线,声音平静: “我大哥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匡扶天下的忠臣,不是你这样贪生怕死的叛徒。” “你冒充大魏朝三品骠骑将军,陇山顾家大郎,按律当斩首示众。” “你,自戕吧。” 密密麻麻的北狄兵,纷纷拔刀相向,剑拔弩张。 顾辞山似是早有所料,俊美的面容陡生一股阴森戾气。 “自戕?” 他短促低哑地笑了一声。 “让我自戕,你晚了十五年。” 顾辞山于马上微微扬起头,远眺的目光悠长而淡漠地,像是回望十五年前,那硝烟烽火的惨败。 “当年,我领兵驰援沈楔,孤军深陷敌阵,烽火燃尽,陇山卫却无人来援。我没有自戕。” “身为主将,被俘被囚,眼见部下受尽折辱,面无全非,死不瞑目。我没有自戕。” “每逢旧伤发作,药石罔效,痛不欲生,我便要想起那本是我治下的陇山卫,是顾家的亲兵,却放任我和沈楔死在敌军万箭之下,任人宰割。我恨意入骨,再也不欲自戕。” “一面是烈火,一面是流矢,一面是已死将士的尸首,一面是万丈深渊,你在中间,众叛亲离,孤立无援,绝望等死的煎熬……” “阿弟,此等滋味,你可曾体会?” 顾昔潮眉峰稍动,面无表情: “所以,你就投了北狄。” “为了苟且偷生,你杀了沈霆川,还向敌军献城?” 大风狂涌而起,马上的顾辞山沉滞了足有一刻,终是低头笑道: “沈霆川,愚不可及,兵力悬殊之下,还妄想守住云州。” 他双眸腾起看不见的血色,面上淡淡地道: “他的头颅,是我的投名状。” 向北狄投降的战俘,必先斩杀同袍。秦昭,贺毅,所有活下来的北疆军都曾杀过同袍。 而顾辞山的投名状,是昔日挚友沈霆川的头颅。 “云州,是我的聘礼。” “我半生效忠顾家,顾家却弃我不顾。幸得公主救我危难,下嫁于我。云州本就孤木难支,我略施小计,以云州为聘,赠我新婚妻子。” 万众瞩目之下,他宽大的手掌一把扣住了身旁铁勒鸢的手,周遭响起北狄兵的欢呼。 被北狄兵牢牢扣住的秦昭和贺毅,听见他所言,目眦欲裂。 他们的双手深深掐在泥地里,一下一下锤起泥浪,发出惨绝的呜咽声。 秦昭咬牙,一手暗暗地摸到了脚踝处的利器,蓄势待发。 而沈今鸾只是静静地听着,面容沉寂,长睫掩落的目光,刺如尖刀。 她已全然冷静下来,神思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清明。 心头唯有一念,决不能让顾辞山死在此时,此地。 她缓缓地望向前面一步之遥的顾昔潮。 男人握刀的手臂鲜血染透,微微发颤,不知方才在军营杀了多少人才赶来此地。 他疾步上前,忽然提声,一字一句地道: “你这般憎恨顾家,当年背叛你的顾家人,顾四叔五叔,顾六郎七郎,我都一一杀尽了。你的仇,我算是也替你报了。你若还恨顾家,当初就该活着回来,连我也一起杀了……” 话音收束,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光冷冽如霜,刺骨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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