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臻的眼睛里生了些疲倦,奚瞳不由感叹,赵臻这样一个自闭青年,每天要花这么多口舌给手底下的人解释自己的思路,也是很不容易。 于是她放下柿饼,擦了擦手:“让谁继承,那就不是咱们需要操心的事了。” 众人的视线来到奚瞳身上,赵臻也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向她。 奚瞳解释:“自古以来,王位爵位都由嫡长子继承,为了维护嫡长的礼法正道,从未有过一门双爵的情况。如今越阳王府要再添侯爵尊位,若还如之前一般,其权力皆由世子继承,就会如诸位所说,诸侯世家日渐势大,社稷终会倾覆。那么如果放弃嫡长继承制呢?让庶子也有继承爵位的资格,这样不就好了?” 众人还是有些茫然。 奚瞳绝望了:“听闻越阳王子嗣众多。” 陆忧豁然开朗:“所以,若庶子有了继承权,必然会多人相争,从而引发其家族内斗,甚至庶子会因为手中有了爵位,挑衅嫡子,久而久之,门楣必然崩颓。诸侯如此,世家亦如此。” 奚瞳满意点头:“大家族里的庶子庶女日子艰难,这样一来,他们也会感激赵臻。将来赵臻换了身份,他们也会成为赵臻在世家当中的助力。” 众人先是点头,继而便有些自惭形秽起来,他们之中,有人入仕多年,有人是世家多年培养,可竟都不如眼前一个小丫头通透。 赵臻倒是面色好看许多,给奚瞳倒了一杯菊花茶:“今日你吃甜食太多,喝些菊花茶,免得上火。” “哦。”奚瞳乖顺应道。 大伙儿立时就被赵臻这个动作惊呆了,要知道,当年赵臻为了活命讨好先帝时都没给他斟过茶,斟的都是“大补”的药。林棠更是内心震荡,紧咬下唇。 “还有一桩事。”张逑道:“三个月前,廷尉府接到了三贤郡呈报的一桩案子,我命人前去暗访,极其惨烈,很是棘手。” 张逑接下来的话,让奚瞳把吃进去的三个柿饼都吐了出来。 三贤郡是京城治下的一方土地,但距离京城有些距离。这处地方素来不好管理,因其属于京城,却又不在京城,所以成了许多京中世家经营不法营生的不二之选。 马场、赌场、妓院……诸如此类,在三贤郡比比皆是。 因为势力盘根错节,只要它不祸及其他州府,朝廷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贤郡的郡守和其他郡守的职责也不一样,旁的郡守要维护州府治安,治理州府农商等等,考验的是处理政事的能力。但三贤郡郡守的任务,是平衡各个产业背后世家的势力,考验的是为人处世是否聪明。 故而近些年来,三贤郡即便有要事呈报,也基本都是难以处理的世家纷争,而且多是直接递到太傅府,此番呈到廷尉,是因为出了人命案子。 十年前,掌管国库银钱的大司徒赵燊获罪,大司徒之位由周正继任。 周正为人贪婪,常行贪腐之事,权力交接之际又容易生事,大盈财政因此一片混乱。正值此时,大盈迎来了三年天灾,洪涝、干旱、冰雹、大雪,一茬接着一茬,百姓生计艰难,开始还有树根树皮可啃,到了后头,许多州府竟呈现易子而食的惨相。 三年天灾好不容易熬过去,又因为死人太多生了疫病。彼时先帝高宇沉迷酒色,妄想长生;京中世家忘不了赵家一夜之间九族皆死的惨祸,都不敢出头;赵臻虽已入仕,但只是四品官员,权力不大,无奈之下,他只能传书师门,天机山道宗白鹭山人联合九大门派,下山济民。 整整两年,才堪堪平定了乱局。 “这些事,与三贤郡有何关系?”奚瞳不解。 张逑叹息:“此次三贤郡的这桩案子,是因为菜人。” “什么是菜人?” “以人做菜,是为菜人。” 奚瞳知道这绝非好词,可她也不曾想过,所谓菜人,竟是这般惨烈。 灾害和疫病过去了,百姓的生活却并没有更好,庄稼需要漫长的时间进行翻新耕种,人们手里没有钱,商市便也低迷,盗贼横行,饿殍仍在,贫穷和饥饿的阴云仍厚厚一团,浮在上空。在那些苦厄的岁月里,人们尝过了同类的血肉,如今虽已安稳许多,但日子过得仍旧万分艰难,于是有些人便生了歹念,想着把同类做成生意。 菜人坊应运而生。 有人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就选一个女人或者孩子卖到菜人坊,他们被吊到梁上,屠夫像割猪宰牛一般对待他们,将他们的骨肉割下来,卖给想吃的人做吃食。 其中年轻女子和孩童最受欢迎,年轻女子油脂清香,肉质细腻,叫“不羡羊”;孩童炖煮过后,肉软骨酥,入口即化,叫“和骨烂”。 而他们与猪牛的不同是,猪牛是先宰杀,后取肉,而他们骨肉离身的时候,还活着。 奚瞳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她起身扶着亭子的梁柱,呕吐起来,赵臻走到他身边,轻轻拍她的背。 好不容易吐干净了,奚瞳惨白着一张脸,满眼愤恨:“世间怎会有这种烂人烂事?!” “老赵做了太傅之后,下令彻查所有州府,将菜人坊尽数查封,严惩了店主。这几年本已安生了。”张逑道:“可三贤郡呈上来的这桩案子,说是有个叫‘烹小鲜’的酒楼,似乎暗中做着菜人的生意。我手下的探子回报,确实如此,而且都是世家之人好奇菜人的味道,才将这腌臜生意一步步捧起来了。这生意挣钱,还能借此处理一些得罪了世家的人,于是各方利益渗透,牵连甚广。” “牵连甚广,是多广?”赵臻冷眸问道。 “我理了理探报,初步预计,有九姓。”张逑为难道:“而且不乏朝廷肱骨,老赵,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哼,朝廷肱骨。满嘴别人的骨肉,有什么资格做大盈的肱骨。”赵臻没有犹豫:“彻查。为首的世家,无论其在朝中是何地位,灭九族,主犯凌迟。” 此言一出,众人震惶。 苏木:“主公,这些人的确罪该万死,但三代为门第,五代为家族,九代为世家,凡成世家者,势力根深蒂固。主公若真对世家下此狠手,恐怕会动摇朝廷……不妨,徐缓图之……” 赵臻声音凛冽:“罪该万死,就当立时重型处之,迟来的惩罚,没有正义可言。我赵氏亦是百年门楣,赵家能经历的事,他们没什么经历不得。张逑,捉拿要犯,违令者斩,一月之内,审结此案。” “是。”张逑应声。
第37章 周韵仪站在太傅府的柿子树下, 目送林载和张逑他们离开。 蓦地,一道目光朝她看过来。对于周韵仪来说,这人是个生面孔, 可他的身份不难猜测, 应当是受赵臻招揽, 刚回京中办事不久的陆忧。 这人……倒是生了一副温润皮囊,周韵仪想。 她还在愣着伸, 陆忧竟朝她抬手, 见了个礼。 周韵仪有些意外, 但很快反应过来,随即也回了个礼。 林载见此一幕,不由开起了陆忧玩笑:“周韵仪漂亮是漂亮, 但可不是个能轻易招惹的主儿。忘名, 好花怕是不堪折啊。” 陆忧翻一个白眼,继而正经道:“我是觉得,这姑娘有些城府, 敌友莫辨, 此等情形下, 还是结一些善缘好。” 众人出了府, 周韵仪身边的丫头碧琉低声道:“小姐,太傅大人同老爷说的也不一样啊, 他心也太宽了, 这帮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出入太傅府, 都不避讳咱们的。” 周韵仪笑了笑:“能出入这里的,自然都是能摆到明面上的。赵臻若是这点胆魄都没有, 那就枉为太傅了。” 碧琉还是狐疑,却听周韵仪话锋一转:“碧琉, 红盏的事你听说了吗?” 碧琉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怎么会没有听说,碧琉、红盏和青璃她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都是在三四岁的年纪就被人牙子卖给了周家。红盏前两日在大朝晖殿偏殿的情形,如今在京城这些世家的下人里都传遍了,碧琉虽没有见到红盏,但听说青璃直接吓得大病了一场,可见当时境况的惨烈。 “你知道红盏为何落得如此下场吗?”周韵仪幽幽问。 “因……因为她……她给太傅大人和越阳王下毒。”碧琉紧张答道。 “错了。”周韵仪看向碧琉:“因为她一仆侍二主。人是周怀淑的,忠心却给了周正,所以才会遭人凌/辱,清白尽毁,余生都要做越阳王手里最卑贱的玩物。碧琉,你可不能学她啊,自己的主子到底是谁,想想清楚才好。” 碧琉当即吓得跪了下来:“小姐放心!奴……奴婢只您一个主子,绝不背叛!” 周韵仪笑了笑:“瞧你吓得,我跟你闲聊呢,起来吧。” 碧琉颤巍巍起身,她们这些丫头,虽是分给了各房的小姐少爷,但其实都是听命老爷的,之前有到了年纪的奴婢,为老爷做事得力的,就被老爷收了做偏房,或者赏赐给自家抑或世交府邸的少爷们做小妾,不用再受做奴婢的苦。当然也有办事不力被罚了的,可因为犯的都是小事,至多也就是打几鞭子。然则红盏这桩事,实打实给她们敲了警钟,原来事情办不好,也是会累及身家性命的。 碧琉跟在周韵仪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当年管事的将她分给这位庶出的小姐,她本是不甘心的,可年岁久了,愈发觉得,二小姐心中颇有一番盘算,有时候老爷和大少爷在衙门里受了气,回到家,二小姐三言两语就能将他们哄开心。 碧琉暗暗下了决心,就跟着二小姐吧,荣华富贵,暖被窝的男人,这些东西再好,可哪里有活着重要。 周韵仪回到自己厢房不久,奚瞳便来了。 “韵仪,拈花腕子和燕子步已经学会了,今天我们学什么?”奚瞳兴致勃勃。 周韵仪满脸写着不耐烦:“你们不是刚议事完吗?你都不用休息吗?” 奚瞳眨了眨无邪的双眼:“跳舞何尝不是一种休息,再说了,还有人要考校我的功课呢。” “考校?” 事情还要从宫宴结束说起,奚瞳一直以为赵臻那句“授舞小住”是为了在周正面前给周韵仪竖台阶,可不成想次日周韵仪就大包袱小提溜来了太傅府,赵臻还真就让她住下了。 于是奚瞳就想,周韵仪来都来了,她闲着也是闲着,那就学跳舞呗,反正技多不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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