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不是说客满,就是有人提前约了。 雁洄没细究,至少人家还愿意维持你的体面。 最后是地质队的卡车要去县城采购,顺带捎上了雁洄和阿戊。 在茶水棚下车,阿戊带雁洄走过农田,推开一间小土屋的门。 屋内太暗,雁洄适应了会光线,阿戊已经拿起桌面的药袋,蹲在床前,驾轻就熟地帮床上的人换药。 换完药,床上的人终于发出动静。 “哦,你来了。” 嗓音像渴了许久,又被沙砾磨过的那般沧苦。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雁洄以为人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阿戊用手碰了碰桌面的水壶,早就空了,他说去倒水,阿婆拉住他的手,让他等等。 阿婆挣扎着要起身,拒绝了阿戊的帮助,双臂支撑,腾挪臀//部,简单的动作她做得气促喉喘。 老人和青年之间,有雁洄无法插足的东西,她走去开了一扇窗。 阳光像踏了矮阶,层层地递进屋内泥地。 老人的目光从地面,掠过雁洄,最终停留在小窗上。 “那日是七月七,我还记得,都还记得……” “还盘王愿,驱离旱祸,降落雨泽……山泉源源,米粟又满仓,红绸点了长灯,长者们捧酒唱祝歌,孩子啊笑啊笑地敲铜鼓……嘣!嘣!地动山晃呀……” 这些话,她每日都要说,即使阿戊不在,她也是每日都要说。 说了足足七十八年,何等的折磨。 “没了,就都没了……” 如今阿婆说完,却露着浅浅的笑。她缓缓闭上双眼,头忽一侧,像失去了支撑。 阿戊缓缓屈膝,跪在地,脊梁弯低,双手合十贴于额前。 阳光轻抚他的背,久久无声。 雁洄,从我在这个世界睁眼,我又再次感受到,生命这样的伤痛…… 雁洄明白了,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都在这里。 炎夏无法停尸太久,葬礼很仓促,备些金银香烛,一副薄棺,墓址就选在土屋旁。 遗物不多,阿戊整理完,独拾出一块瑶锦另放。 先烧的床架和木桌,火焰乘风,映亮了小片阴霾之地。毕剥声连连,火烬升高又坠落。 阿戊往火里扔阿婆的衣物,暴烈的火光染覆他身上麻衣,像在与他亲密。 雁洄看向土丘前的木碑,碑上文字像瑶锦的绣纹。 阿婆名叫尤望云,生无挂碍,享年百岁,喜丧。 雁洄的眼睛忽然湿润。 对生死存敬畏之念,此刻的阿戊,至少诚恳。 所有事做完,已经是深夜。 新的土丘,旧的土屋,面向他们离开时的路。 无尽黑夜里,那更像是一种守望。 雁洄包了黑车,和阿戊一起回家。 车窗关不紧,清凉的风送进来,掀动阿戊膝上叠得工整的布料一角。 那是一块瑶锦,或许是尤望云的遗物。上面绣纹复杂,密密麻麻,排序不规整,占了很大篇幅。 雁洄第一次见这样的瑶锦,以往这些手工品都还会绣上花纹,作装饰也含有祝福的寓意。 路况不好,夜晚常窜出小动物,司机驾驶很认真。 车里只有被窗缝挤出来的风声。 雁洄倚靠座椅,开腔:“我今天花了很多钱。” “我会还你。” “我的钱柜账目不对。” “我会还你钱。” 雁洄好奇,“怎么还?” 阿戊答:“看铺。” 想起他以前做的亏本生意,雁洄说:“你还是先熟悉店里货物吧。” “好。” “对了,”烧遗物的时候,火光照着清晰,雁洄才看到阿戊额头伤疤,“你这里……” 阿戊抬手摸到她所指之处,说:“是你踢的。” “哪有的事?”雁洄的脸一下子热了。 阿戊淡淡地解释:“在水里踢的。” 雁洄恍然,原来在九顿水底借力的硬物,是他的额头。她假意看窗外,掩藏脸上的不自在。 “就……用钱抵消了……” 阿戊很轻地应:“好。” * “高访,我看你是魔怔了!” “雁洄,我就问问,你怎么了这是?” “给我滚。”雁洄将高访赶出渔具铺,关门。 高访侧肩去挡,手臂趁势伸进门缝,赌雁洄不能往死里关。 “你这样拒我在门外,也不说清楚,连道歉的机会也不给。” 雁洄冷冷地瞪他,“你上门这趟,五成的风声坐实到七成,你要我怎么说?” “我本就三天两头上门的,现在避着走,不是更此地无银吗?” “那你又拿那番言论质疑我?” 高访哑然。 外面传闻铺天盖地,说雁洄是阴生子,沾邪祟,搞邪术,才会在家养了这么个诡异的男人。然后各种眼见之实就冒出来:谁在哪条路看到过男人浑身是血,死尸一般躺着,却又能开口说话;谁又在巴独村看到男人独自进山,就在失踪人士最后出现的位置。就这么恰巧,传着传着逼真得很。 连所长都暗示高访,可以假借寒暄问讯。 头回见雁洄这么气,高访有点怵,“那我道歉?” 雁洄攮开高访,势要关门。 高访料定她不会这么狠,手扒住门框,就不让。 雁洄推门扇往后,高访以为策略奏效,谁知她猛地用力,那架势是要轧他的手臂! 好在阿戊及时阻止,撑开门。 高访跳进铺里,惊心地拍胸口,没好气地说:“你这个人,怎么听不出话里好歹呢?” 高访从未怀疑过雁洄,他只是不信任来路不明的阿戊,至今他也猜不出雁洄留下阿戊的用意。 雁洄站柜台里拨珠子盘账,气度平定,仿佛刚刚的狠样是幻觉。 “山魈吃人这事,你们派出所立案了吗?” “当然。” “那你怎么不去查案?” 高访努嘴,“这种明摆着的命案,是他们公安职做的事,我一个外聘的有什么立场。” 记完一笔账,雁洄上下一抖算盘,珠子复位,她边拨边问:“你见过山魈吗?” “当然!我姨母家婆婆的妯娌的三叔公见过,身壮臂长,站直起来足有两米高!” “我问的是你亲眼所见。” 高访悻悻摇头。 账算完,雁洄收算盘,“每年旱季我和阿巴都要深入七百弄,从地下河源头走到出口的青水村,去描绘更正地下河图,野外露宿常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物也碰到过,就是不见什么山魈。” “深山汪潭,经年无人息,长些精怪又有什么稀奇?”高访说完,默默瞟了眼阿戊。 雁洄认同:“七百弄集天地灵气,修成精怪是不稀奇。但是,山魈吃人是假。” 那就是人为的啰,高访问:“你有证据吗?” “得你去查。” “查什么?” “目击证人,或失踪线路。” 高访越听越迷糊,“那你怎么不去查?” “我和阿戊的身份,不合适。” 高访想想也对,毕竟是怀疑对象。 雁洄说:“那你快去忙吧。” 高访点头,一只脚跨出门,“我查完了之后呢?” “告诉我就行。” “那你俩能做什么?” 雁洄道:“反正渔具铺生意冷清,我们去钓鱼。” “哦……”高访双脚踏出,刚察觉不对劲,门就合上了。 走出两步,高访咂摸出来,这雁洄在套路他!不过算了,反正他也打算去查。 阿戊看了一出戏,而雁洄在认真挑鱼竿,他问:“真要去钓鱼?” “嗯,白鳝稀少,不能再懈怠。” 雁洄很“善变”,这个善变不单指什么,或许有关她的秘密。阿戊看不懂她,也不知他们之间的隐秘,有无相关。 “准备准备,等会就出发。别人打了窝料,想要什么鱼上钩呢?我雁洄的专//制窝料,要比他们钓的鱼还更好!”
第16章 阿戊背鱼箱、拿钓竿、扛窝料,雁洄两袖清风,带他出了门。 雁洄走在前面,阿戊认出是往巴独村的方向。 巴独水洞在峰丛轴部,沿裂隙发育,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峰丛后背的洼地。 洼地呈长条形,形成有倒锥型梯状田,可以看出耕耘的痕迹,不过有些地方已经塌陷,所以被弃置了。 雁洄说:“就是这里。” 阿戊把鱼箱那些放下。 塌陷的地方基岩外翻,雁洄在平缓点的岩面将工具排开,像是选定了位置。 “这里没有水,哪有鱼?”阿戊问道。 雁洄拧开窝料的盖子,说:“喏,就在裂开的岩隙下。” 阿戊走到她身边,蹲下看,岩隙深处洇有白烟,隐有水光,顿时明白了。 “这是个塌陷不久的暗河窗口,水里与地表存在温差,才起烟雾。”雁洄说着,俯身去吹开烟雾。 阿戊拽了雁洄的衣角,岩隙挺宽,怕她不小心栽进去。 雁洄就着这个附身的姿势,撒开一罐窝料,然后下饵、支钓竿。草面露水未干,她双手捧着搓,就当净手了。 钓鱼需要耐性,雁洄找块岩石坐好,安静地等待。 反倒是看起来最持重的阿戊,会去听雀鹃的声,会去寻几乎感觉不到的花香。 杜鹃花开在低谷,开在半腰,也在峰顶,或跻身石缝,或附于灌木旁,几种颜色糅杂。 阿戊记得,尤望云很喜欢鲜花,至于为什么,他没来得及了解。 这些花,应该能安慰一座灰灰的土丘。 可是离得远了。 雁洄不经意一瞥,差点憋不住笑。 能想象一个身廓硬朗的男人,胸口堆了簇娇艳的花吗? 雁洄扯下地面长的淡竹叶的芯子,咬嘴里,苦涩中回甘。 “觉得花漂亮?” “不知道。” “那你摘它做甚?” “想摘。”阿戊不讲究,随便往石头上坐,石底不平,带着他晃啊晃的。 雁洄一把扯住他手臂,拉着往自己这边来,反正地方够大,可容两人一起坐。 阿戊看鱼竿纹丝不动,问:“会有鱼吗?” “会。”雁洄很肯定。 “很久了。” “等得起。” 鸟儿归巢,四化俱静。 阿戊手脚微僵,提议:“巴独水洞不是更大吗?” 期间,雁洄扯了小把淡竹芯,抿着汁说:“白鳝平常喜钻深沟,越是雨季,就越衷于溯洄而上。你看这几座峰丛,落雨时雨水冲刷而下,这洼地就相当于一个汇水结构,有进必有排泄,从这个岩缝到巴独水洞可担当排泄机构。你想象一下,这是不是一个微型的上下游关系?” 阿戊听懂了,所以要在‘上游’钓鱼。 “你抬头看西北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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