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份贪腐文件能直达省厅,乡长就知道顾建浩放弃他了,选农风丁的理由,他也清楚,农风丁是将他卖了。但他不会蠢到去佐证,毕竟会累及家人。 雁洄静默着,盯看乡长这张初显沧桑的老脸皮。雁崇的老像是一夜之间的,没有这个慢衰的过程。 收监的日子不好过,乡长也有了老人的习性,在回首半生时,倍感孤独。他主动开口:“你知道了多少?” 雁洄回:“塌矿,瑶寨。” 乡长讶异,后又觉世事总多变,“问吧,能答我就答,也算谢你送来的这个消息。” “我想知道三十几年前的那场葬礼,老乡长和雁沅说了什么。” “你真问对了,我年纪大了,但对于那天,记忆犹新……” 还记得是1956年,麻风病仍在横行,那天村里老人去世办葬礼,刘怀德跟随父亲去帮忙,顺便宣传麻风病的防治。白事按常理来说,每家都要来人,刘怀德也看到雁崇,他总是跟在雁沅身后,俨然一副孝子的形象。 丧家要杀猪砍牛,青壮年去帮忙,包括刘怀德和雁崇。猪要杀六头,牛只有一头,所以砍牛是个瞩目活,最后交给雁崇,因为他有本事,一把匕首耍得出神。刘怀德没捞到想做的活,佯装忙就遁走了。 逢着村民和雁沅在说话,刘怀德绕路,隐隐约约听到几句对话。 雁沅:我到地苏多年,一直听到喜丧,寿数大了逝世称喜,这个说法真特别。 村民:是平日里行善积德,寿长福气。您老身体康健,做了那么多的好事,也是有福之人。 雁沅再说什么,刘怀德听不到了,临时待客的茶座那里冷清,他爬上旁边的巨石躺着晒太阳。没多会有脚步过来,他不想被发现,就翻身下来藏好,也因此听到阿巴和雁沅的整个交谈过程。 雁沅语气激动,直喊了刘凤天这个名字:我终于知道瑶寨为什么会消失了,地质队说什么堵洞截流,地下河改走排泄窗口,我一直不信,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四十几年了啊!我终于查清鬼喊谷的水头在哪了! 刘凤天冷静地问:你知道了什么? 雁沅:是七百弄里的矿山塌陷,截了地下水脉,才让瑶寨成了泄水口,一夜之间汪洋。 刘凤天又问:然后呢? 瑶寨的位置本就隐秘,刘凤天是除雁沅之外,唯一记得那里的人了,鬼喊谷曾有过一支蓬勃的民族。刘凤天在当地有号召力,雁沅想借他之手,一同为瑶寨敛骨。 雁沅说出自己的打算,刘凤天好笑地看他:地苏常年干旱缺水,遍布的水洞来去无踪,本来无人敢靠近,是你说底下有暗水,村民苦于贫瘠的山地,才冒险进入去找水源,从而被暗流卷走。你留在地苏捞尸,可真是大义啊!那你可知那矿山是谁的?那声地动的嘣,你以为是什么?你怕是忘记了,是你亲自点的矿址,是你造成的所有后果,你现今在伪善什么? 刘怀德没听见雁沅的回话。 刘凤天又说:60岁往上,逝世可称喜丧。雁沅,你也过八十的寿数了,真是好大的福气啊! 之后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远去,刘怀德以为人都走了,谁知刘凤天突然喊了一声:怀德,出来吧。 刘怀德:阿巴,我不是故意听的。 刘凤天:没事,你迟早要接手的。晚上你去鬼喊谷一趟。 刘怀德:送药吗? 刘凤天:不是。放火。 刘怀德心一惊:烧了那些面陋可怕的麻风病人? 刘凤天:嗯,这样才不会有人去靠近。 之后的细节刘怀德不知。 雁沅似是接受了这个事实,投了鬼喊谷。消息传开时,都说他是大义,为了救人。救的那个人是谁呢,只有失魂落魄的雁崇才知道。 这些是全部的记忆,乡长择了能说的说。 当知道的,从他人口中复述出,痛感更鲜明。雁洄手臂压着胃脘,忽略掉那里的灼烧感。 “我还有个问题,你们是怎么先于雁沅发现瑶寨的消失,与矿洞有关?” 怎么连问的话都能一样,乡长不禁狐疑地看雁洄一眼。事隔几十年,尸骨早就无存了,说也无妨。 “从矿洞里浮上来的尸体得知的。” “是来亮守的那个溶井?” “是。” “还有巴独水洞,是吗?” 乡长有些惊讶,还是点头。 雁洄问:“那尸骨在哪里?” 乡长顿了顿,想起昨天那人的威吓,说:“早扔洼沟里,无可追迹了。” 两人聊了这么多,管□□站得如一根立柱,只在结束时间前提醒。 雁洄起身要走,乡长倾了倾身,冲她说:“你斗不过万成矿业的。” 雁洄停步。 “老话常讲:河池南丹,有钱难返。说的就是那边矿山的黑恶势力,那里也有万成矿业的一份。之所以留你到现在,也就是那顾大少自有打算,你再执着那份过时的真相,下场也跟他们一样。”乡长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说了最后这番话。 他们,下场。几个字就能形容人的一生,血淋淋真实的一生。 雁洄转身走了,出去看守所,坐在路槛上,低头捂紧胃部。 雁沅因一个无心之举,造成了瑶寨的消亡,他知道鬼喊谷水潭的成因,他选择将所有埋藏,用余命去抵。但他不知道,雁崇继承了他的愧疚,将这个错误贯彻到余生中,又荒唐地擅自决定,以对雁洄的桎梏,去减轻病痛带来的恐慌和绝望。 整条线串联起来,这个碌碌无为的寿终,对雁沅雁崇来说,是奢望和罪。 所有的他们,何其不无辜。 时近中午,阳光炽烈,胃像着了火,雁洄手脚冰得麻木。 有辆车停在面前,车窗缓降,一道随性的声线:“小老板,上车吧。” 雁洄抬眼看去,一个穿着西装,温文尔雅的成熟男人。 她牵出抹笑,“怕脏了你的车子。” “没事,洗过再消毒,就干净了。” 后面又停一辆黑车,驾驶座投来威压性的目光,像在警告雁洄不上车的后果。 雁洄上了车。 两辆车先后驶向郊外。 顾建浩一直开着车窗,他靠坐椅背,腿翘着,手扶膝上。风往里灌入流动的空气,也将他的打理好的发型吹乱。 雁洄端坐,转眸放肆地注解他。 顾建浩转脸一瞥,并未表达他的不满。 他是一名商人,眼中却没有谋算的成计,神态间隐隐透出睥睨。一个浑身上下写满割裂的男人。 雁洄嗤笑,声音不大不小,传进顾建浩耳朵。 “有事吗?”他礼貌地问。 “没事,只是想知道我的目的地在哪。” 好无谓的一言。 顾建浩不喜道:“我给过你机会,是你把选择权放弃了。” 雁洄说:“所以我连死法也不能选了吗?” 顾建浩淡笑,掸开西装袖口上的一粒尘。 或许觉得这个死字,轻若浮尘。 车子仍在开往陌生的未知。 雁洄又说:“我的营业执照到领取时间了,我要去工商局。” 顾建浩在吹他的风,看他眼中的景色,雁洄一靠近,他惊跳反应地撞上车门,咬牙切齿地迸出个字。 “滚!” 雁洄退回自己座位,无辜地眨眼,“只是取个营业执照,你派人跟着就是。” 顾建浩抬手一挥,车头调转。 终于看到熟悉的风景,雁洄静成了空气。 后车下来两个男人,一左一右跟着雁洄进工商局,领了营业执照,出来打开车门,示意雁洄进去。 车内飘出浓浓的柑橘味,雁洄坐进去才说:“为什么不将我赶下车 ,或坐后面也行。” 顾建浩视若无睹。 轿车再次行驶时,雁洄又说:“我要去地苏公社一趟。” 顾建浩懒得再应付她,手一挥指示。 到了公社门口,雁洄没进去。 从铁门能看到办公室的窗,农植龙坐在乡长曾经的位置,伏案工作。旁边有人走过,雁洄眸光变厉,沉下反扑的情绪。 青苗的枯萎并未改变什么,青树依旧是树。 雁洄回头,撞见农伯惊愕的表情。 一身病骨的农风丁,如今见焕发。 这些人,是真正啖人血肉的怪物。 秋阳晴好。 农植龙在刘怀德的位置,雁洄有着雁崇的眼神,农风丁成了门后的雁洄。 这副场景将他们拉进十三年前的黑夜前。 雁洄远望着农风丁,抬手抵在脖间,笑着划了个刀割的动作。 他抖着身子,恐惧漫生。 农植龙是吊着农风丁这具残躯的命,过了今天,他也就要散了。 雁洄弯腰钻进轿车,说:“我想回家换身新衣裳,毕竟死后的体面要有。” 车子再次调转方向。
第54章 回去路上, 顾建浩不再专注车窗外,而是正襟危坐,从后视镜里观察雁洄。 “你的男人呢?” “走了。” “去哪?” “不知。” 顾建浩呵笑, “林为宁带他走的。” 雁洄说:“你既有数,问我做什么。” 柑橘味香水放在车门储物格里, 顾建浩拿起把玩,“他和你有一样的气味。” 雁洄猛然明白过来, “阿戊腹部那两刀,是你的授意。” 顾建浩漫不经心地按下泵头,浓浓的柑橘味,呛进疾速的空气里。 气道窒紧, 雁洄闷咳两声。 “不过也有一点不同, 他不是人。” “你养着这么个东西,不怕被人当成怪物一起生祭了?” 顾建浩自说自话,未给雁洄半分目光。 雁洄抬手挥开浓重的味道,冷声:“既然嫌恶我,为什么要逼自己不痛快。” 她指的是同乘座驾。 顾建浩的声音, 慢而轻磨, “有些事, 总得有个开头。这个仪式感,就从你开始, 雁洄。” 他第一次喊出这个名字,他竟有点兴奋,高傲的面容浮现笑意。笑意里有怜悯和扭曲。 这种表情,与顾建浩身上的割裂格外相成。雁洄问:“想到要怎么处置我了吗?” 顾建浩忽然转脸直视雁洄, 反问:“你把陪你的人送走了, 你怕孤独吗?” 雁洄撇脸向车窗外, 鄙夷的语气,“顾先生,你话真多。” 外面的风光里,她看到了苍青山峰,破光入云,奇绝耸峙。 她看到了七百弄。 车停在渔具铺前。 “到了!”雁洄开车门,跳到实地,高高兴兴地回家。 后车立马下来两个男人,跟随雁洄进屋。 雁洄在卧室找衣服,找好后,看到两个男人杵在门口。她挑眉,“有点礼貌吧。” 男人轻浮地啧声,到底背身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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