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冬霓:“……” 荧幕上,走访贫困家庭的年轻村官刚被醉酒的村民揍了一顿赶出来,他捡起自行车,自嘲又无奈地笑了一笑,原路返回。影子斜斜地折在田间小路上,两旁的麦田在月光的照耀下安静地生长。 大家泪点太低了吧? 蒋冬霓自己是很少哭了,上一次哭她几乎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但另一方面,张旬的演技比她想象得好很多,怪不得他在她面前演戏也是“信手拈来”。 蒋冬霓还有点后悔。 之前在家看得那些抱着捧场的心态,如果那时认真看过,或许她能早早有所察觉。 最后十分钟醒过来的毕彭评价电影不错,张旬演得也不错,蒋冬霓没反驳,毕彭看着她,眼睛一转,搂住蒋冬霓撒娇,蒋冬霓瞥她一眼,笑了一笑。 电影院出来就是热闹的市中心广场,夜晚的城市五光十色,形形色色的广告牌林立,最中央的那副赫然是张旬的商务海报。 蒋冬霓听到擦肩而过的一个女孩兴奋地喊了好几声“好帅”,然后招呼同伴驻足拍照。 等楼高的巨型广告牌里,张旬穿一件酒红色的丝绸衬衫,下巴微抬,嘴角带笑但向下睥睨的眼神锐利,偏冷的气质中和了照片的暖调,与绕在修长手指间垂挂着的银色项链交相辉映,和刚才电影里那个朴实的他完全不一样。 蒋冬霓也算是难得进城一趟,这一个晚上张旬的出现频率未免太高了一点。 她以前看得那些广告要么在手机里要么在超市的货架上,但原来当一个人的形象被放大、被放到高处的效果是这样夸张,人潮人海中,他是唯一被万众仰视的那一个,而底下是一个又一个渺小而平凡的过客。 蒋冬霓一直知道她和张旬不是一类人,但这是第一次直观而深刻地感受到这种现实差距。 与其说很难把这张大片里的张旬和刚才电影里的张旬对比,不如说更难和那个在她家楼下冒雪站了一天的张旬联系在一起。 真好啊,蒋冬霓心想,如果哪天她的画也能被投屏到这么大的广告位就好了。 一定很爽。 晚上吃的火锅,蒋冬霓玩了两天,乘上最后一班动车打道回府,到家已经将近凌晨。 深夜风有点大,蒋冬霓觉得自己身上的火锅味都被吹没了。 她裹紧了外套,半张脸埋在围巾里,眼睛看着地面走路,以至于走到家门口了,才发现旁边台阶上多了一团影子。 刚才电影院荧幕上的男人、市中心广场led屏幕上的男人,靠着斑驳的墙睡着了。 蒋冬霓的脚步声吵醒了他,他睫毛微颤,有点迷糊地睁开眼睛,像是身体冻僵了或者麻了,过了一会才站起来。 他带了黑色的针织帽和黑色的口罩,唯一露出眼睛里没有委屈或者其他弱势的表现,相反,他没有掩饰自己的疲倦,开口声音还有点喑哑,“……抱歉,本来打算走的,睡着了。” “你……”蒋冬霓说不出话来,她几乎都要问一句她何德何能,“那你现在走吧,我就不送你了。” 张旬眼睛微微弯起,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声音也飘飘地调侃:“怎么就这么狠心了?” 蒋冬霓把钥匙插进门孔里,动作顿住,偏头看向张旬:“我说真的,没必要。” 张旬半边身子靠着墙壁,含笑的眼睛犯困地慢慢眨了眨,“刚结束的活动,顺路过来一趟,想见你一面。我明天下午的飞机,然后进组,接下来一段时间你应该也不会看到我了。” 他的言外之意是,等戏拍完了,他又会来烦她了。 他会吗? “那你现在已经见到了。”蒋冬霓说。 张旬垂眼看着她,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动。 蒋冬霓无意与他僵持,太冷了,她开了锁,这一次她有所提防,但张旬并没有硬闯的意思,他只是盯着她看,一双沉默而执着的眼睛,让蒋冬霓毫不犹豫地怀疑如果她现在就这么进去,他真的会在门口又呆上一个晚上。 蒋冬霓把门关上了。 她靠着门板,没有去开灯,望着与黑暗里化成一片的客厅,按耐着恢复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 怦怦、怦怦。 她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 也许是她到底还是狠不下心,也许是她害怕张旬二次肺炎住院她变成罪人,也许是她想要真正验证下门口张旬还在不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蒋冬霓觉得自己仿佛融化在了这冰冷冷的寂静中,她转身重新打开门。 而张旬维持着刚才靠着墙壁的姿势,陷入了沉思般,听到声音后迟钝地抬起眼,本来有点放空的眼睛,一点一点地亮了。 他一定不知道,今晚她已经见了他两面。 蒋冬霓从内心深处感到一种莫名的释放,或许是因为她终于有一次猜中了张旬的下一步。 第58章 怦怦(6) 张旬和上回一样带了一个包, 他边进屋边摘下口罩,先放下包,然后进洗手间洗手,出来的时候帽子摘下了, 头发一丝不苟, 他漫不经心地对蒋冬霓说了这么一句:“我的牙刷还有其他东西你都没扔。” 他说得一点也不得意, 但其内涵与深意却是显而易见的。 蒋冬霓回以同样平淡的语气:“嗯, 我留着刷厕所。” 张旬愣了好几秒, 忍俊不禁:“今天我可以睡床上吗?” 蒋冬霓有点无语,“我从来没不让你睡床上过。” 这话一出,不用张旬揶揄,她都意识到了有歧义,狠狠地瞪了张旬一眼:“随便你。” “你说你有男朋友,是骗我的是吧。”他玩着手里的帽子,用陈述句问她。 换做平时的蒋冬霓可得好好嘲讽一下张旬, 但现在她也挺累的,没心思再和他玩游戏, 直接承认:“嗯, 反正你也没信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信?”张旬轻笑。 蒋冬霓语噎, 张旬又好奇般问她:“为什么骗我?” “就准你骗我不准我骗你?”蒋冬霓懒得搭理他,让他如果今晚要住下来就赶快去洗漱,要么她先洗,她已经很想睡觉了。 结果照旧是张旬先, 蒋冬霓后。当蒋冬霓从卫生间出来时, 客厅的灯给关掉了, 只有侧卧的门和灯都开着。发着光的房间,像是照亮夜晚航海的指明灯, 又像是引诱探险的金银宝窟。 两间卧室并排,蒋冬霓走向自己房间,视线范围内无可避免地收入侧卧的光景。张旬坐在床尾,姿态放松地等着她似的,目光相对,他忽然说:“其实你有男朋友也没关系。” 蒋冬霓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算你结婚也没什么关系。” 这回蒋冬霓听明白了,这家伙又开始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张旬点头。 “你是鬼吗?我倒了霉要被你缠一辈子?” 张旬听着却笑起来,仿佛刚才那些惊世骇俗的话都不是他说的,反而还不好意思地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笑声渐渐淡下去,他重新抬起脸,“蒋冬霓,我喜欢你。” 他收起了笑,神情认真,语气温柔。 原来真情和假意……其实是很好辨别的,蒋冬霓恍惚地想这个问题。 郑重又带着初次脱口必然的笨拙,像一句没有排练好的台词。 白炽灯的光平板直接地照在两个人的身上,毫无浪漫和氛围感可言,蒋冬霓却觉得自己的脸烫了起来,像被暖风机吹着一样。张旬于她的形象极端得如同一颗毫无规则的球的落点,现在这颗球停下了,停在一个她触手可及的位置。 “疯子。”她一边说一边回到自己的房间。 同样,没有开灯,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而这一次心跳却在慢慢加快,像一组越来越急促的鼓点,有只鸽子扑腾着翅膀要从心口飞出来。 蒋冬霓知道自己有点扛不住事,但她没想到自己能没出息到这种程度?想来竟也是有点可怜和笑话,因为这好像是她正儿八经地第一次被表白。 既不是与孟行远的心照不宣、君子之交,也不是和许景恺基于成年异性循序渐进的互相了解。 她从来没想过——谁能想得到,有那么一天,她的卧室会成为告白地点,虽然她平时真的不怎么考虑情情爱爱,但曾经在这个房间里看的漫画,构成过她对恋爱的启蒙。 阳光正义的少年踏着七彩祥云而来…… 对象大相径庭,但耐不住羞耻感从她脚底直冲脑门,理智上再想保持冷静,却无法控制延迟的青涩的生理反应。 不过深呼吸几口气,蒋冬霓很快就再次平复了心情,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这一个晚上得到了极强的训练。 张旬的睡眠一向少得可怜,所以在去年刚住进来睡不着的时候,把这个房间里所有东西都当做催眠的阅读材料。 从床底下的那几箱画册,到后来书架上的漫画小说,几乎都看过了,他就去看隔壁睡着了的原房间的主人。 窥探性的不怀好意,从好奇演变成了研究。 他不止一次地奇怪过,蒋冬霓居然这么放心他,虽然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认为这是她对他的毫不在意;也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如果哪天蒋冬霓醒来,看到他会是什么反应。 听见隔壁传来的关门声,张旬嘴角上扬往后躺在床上,手背挡在眼前。 他的初次告白,有点滑稽、过于普通,氤氲的情绪好像浴室里湿漉漉的水汽,攀在墙壁上,久而久之形成霉渍。 张旬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喜欢,但他找不到其他词义来形容他对蒋冬霓的感情。 他想和她住在一起,虽然对这个房子环境他仍持有保留意见,所以最好她能搬到他那儿去,不过真要在这儿也可以;他想每次结束工作回家时都有人,或者说知道有一个人在等他,就像他之前等着蒋冬霓回来一样。 他厌烦过别人的目光,也享受过他人的注视,他喜欢也习惯于给自己预设一套行为准则,但也许也能有一个人会用嫌弃的眼神说他很讨厌、很恶心。 她讨厌恶心的那个人是他吗?张旬觉得可能蒋冬霓自己也不清楚吧。 他关了灯,很快睡着了,但更快地醒了。 五点多钟,如果是夏天,晴朗的晨光已将窗帘熨烫平整,能听见窗外麻雀的啁啾,但冬天的这个时间天还是昏暗的,黎明尚未到来,新的一天还没有真正开始。 张旬久未在这个房间里睡过了,刚醒来还有些茫然,等他走出房间,站在尚未被太阳催醒的客厅边上,想到什么,走到隔壁的房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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