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反驳, 但她应该否定这个假设吗? “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母亲出事和你没有关系。”迦涅下意识就说道。她立刻后悔了。她听上去恶狠狠的。 “我的意思是……你给奥西尼家造成的麻烦也没那么大不了。”她懊恼地咬住嘴唇。 别说下去了,停下,她命令自己。这个话题是一片处处是陷阱的危险禁地,哪怕是带着善意的话语,到了嘴边也会词不达意,变质扭曲为互相贬低和自我防卫。 而他们不能在这种时候再次因为过去的恩怨吵起来。 纷繁思绪在迦涅的脑海中急促乱飞相撞,阿洛却躺在原位一动不动, 仿佛凝固成了雕像。 她用余光捕捉到他静默的侧影, 打了个寒颤。他会把她话语的表面意思当真的。 不可以那样。 她不愿意去思考这个念头是否该存在, 此时此刻,在这个她完全陌生的异世界, 她只知道她绝不要再和阿洛陷入似曾相识的争吵。 迦涅猛地坐起来,手一撑就离开了满是思考痕迹的被褥。她赤足踩在冰冷的地上, 陈旧的木板吱呀惊呼了一声。 某一部分的迦涅对于自己的行为也相当吃惊。但主导她的思绪和身体的那个自己强横地把这些情绪压进精神的角落里。行动, 她现在只需要采取行动。 她向阿洛的地铺俯下身。 他也吃了一惊,反应一如既往地快, 立刻手肘支地将上半身撑起来:“你——?” 迦涅恰好朝下俯就,她披散的一缕头发贴着阿洛的脸颊扫过去。改换容貌发色的魔法已经失效了,银白色拂过他,像带着幽软香气的一小片月光。 他明显僵了僵,在昏暗中隐约发光的绿眼睛困惑地盯住她。 他们的距离好像骤然之间变得太近了。迦涅迟疑地停住不动。 她刚才原本想做的,竟然是用双手捧住阿洛的脸,让他不得不看着她,而不是夜色昏沉的天花板。这个领悟让她的十指不自然地蜷缩了起来,舌头也有些打结: “过去的事先不谈,我也不想讨论不存在的假设。无论如何,至少现在我在这里,在艾洛博。” 她吞咽了一下。 “刚才我语气不好,但我没有真的怪你硬跟着我一起掉进来。如果是我一个人,只是沟通,语言的障碍……我就没法立刻解决。你曾经流落到这里可能是不幸,可对现在的我来说,我很庆幸你拥有那样的过去。不,我……我想说的是,我很庆幸你在这里,在我身——” 迦涅逻辑越来越混乱的语声戛然而止。 阿洛抱住了她。 他的呼吸急促,隐隐打颤。他的身体也紧绷着颤抖,仿佛这具躯壳是架在火上的容器,里面翻沸的液体即将溢出。 紧接着,他的双臂又收紧了一点,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心脏砰砰的跳动,震耳欲聋。又或许,那其实是她的心跳。 “就这样待着别动,一会儿就好。”阿洛喃喃。 迦涅的手僵在半空,无措地摆了两下,最后落到了他的后背,轻柔地、顺着骏鹰的羽毛走势安抚似地拍着。 阿洛脆弱的裂隙下沸腾的潮涌开始平息。呼吸趋于平稳。某种半梦半醒的安宁降临了,他们宛若包在同一双温暖干燥的羽翼下方,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 直到迦涅忽然注意到他落在她耳后的吐息。 他的鼻尖离她的头发和皮肤都很近。 满月节在奥西尼宅邸内他挨着她深嗅的记忆忽然复苏。与她相贴的坚实胸膛、抱住她的有力臂膀带来的温度、气味和触感与回忆混淆,某些迦涅以为随着酒意一起消散的东西重新展露轮廓,她不安地扭动身体,低低的语声僵硬到每个音节: “放开。” 阿洛立刻把自己从迦涅身上扯开。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他停了停,好像突然忘词了。 他努力挤出一个难堪的微笑:“回到这个世界让我难得有点多愁善感,然后突然非常需要一个友好的拥抱……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友好,”迦涅重复了一遍,阿洛那份坚实的热度好像还萦绕着包裹着她,她有些晕眩,没有多考虑自己在说什么,“这次重新碰面之后,你确实一直对我很友好。可能有点友好过头了。考虑到我们上次分别时是什么气氛……”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已经不记恨我了?” 阿洛机械地眨了眨眼。 他不得不回想起那个满月的夜晚是如何收场的。回忆中被情绪染色的场景幻灯片般浮现眼前,随即又消散,他就像是在做活时不小心用榔头砸到手指甲,眉眼痛楚地揪了一记。 “这种友好态度就是你所说的克服,是吗?”她的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阿洛的目光快速移动着,像要在她脸上找到正确的答案。但当迦涅坚决地隐藏起心绪的时候,即便对他,她也可以是难以解读的。 她摇了摇头,语调硬邦邦的:“当我没问。我们现在不应该谈这个。” 说着她就扶着床沿要站起来。 阿洛拉住了她的手。她一个激灵,她掌心的温度立刻从他的指间弹开了。 刚才那个绵长的拥抱忽然宛若幻觉,明明只是片刻之前,却已经开始失真。 阿洛的唇线绷紧扭曲了一下,语气却很平淡:“不,没事,这不是什么需要回避的话题。”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向旁边挪了挪,示意迦涅也坐到毯子上。他本能地怀疑,如果错过这个夜晚,他很难再找到契机为那个灾难的夜晚善后。 迦涅盯着他身边的空位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一言不发地盘腿坐下了。她明显在回避和他对视,低着头一个劲揪旅馆毛毯边缘的流苏,像要把毯子拆了。 她听到他清了清嗓子。 “我离开千塔城之后,旅途中,还有葬礼那时,我先后听到一些传闻,与奥西尼家的内部斗争有关。 “我之前没有意识到你的位置那么……危险。在流岩城的那段时间给了我错误的印象,我以为你是伊利斯的女儿,又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天才。伊利斯只是生病了,属于她的权力和威严会自然而然地找上你。整个家族的人力物力都是你的后盾,坚不可破,你要应付的只是千塔城的政治游戏,就像伊利斯那时候一样。” 他干涩地笑了一声。 “某一部分的我,仍然在下意识用学徒的眼界和思考方式理解奥西尼家。 “但收到伊利斯的死讯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个时候你可能真的没有办法应付我的感情,没有那个心力,也没法承担与我交好的风险。” 迦涅仍然垂着头,手上的小动作却停了下来。 “伊利斯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背负的东西为什么那么多……你不愿意和我分享,宁可和我保持敌对关系。我那时很失望,或许现在依然有一点。” 发丝滑落肩膀,成了遮住她下半张脸的帘幕。她的唇角在掩护下压了压。 “那个晚上已经过去了,十三塔卫队的事也差不多结束了,而神秘商人的事情又有了眉目。继续抓着过去的事不放,只会没完没了,没有必要。我已经放下了,不如——” 阿洛流畅的陈述唐突地中止。 他侧过头看了她一眼,银白发丝后,她额头到眼窝的轮廓若隐若现,他的腹部突然从内翻腾起来,像有成群越冬的蝴蝶从假死中苏醒。 他惊恐地回想起来,给迦涅写那封宣告自己返回千塔城的信的时候、甚至于说在贤者塔和她见面时,他明明对她还抱有怨气。 当然,远远没有他大步离开奥西尼宅邸的那个凌晨强烈。 他到现在都说不清那个晚上的疯狂行为有多少是酒意作祟。而宿醉会消退,冲动的情绪同理。伊利斯·奥西尼的葬礼更是冲淡了最后一些称得上怨恨的东西。 剩下的东西更像是自尊心的防御机制,赌气、胜负欲、不甘。 在贤者塔监狱的休息室里,迦涅明显戒备又紧张,好像认为他会控制不住情绪为满月节的旧事发作。 和她对着干已经成了一种不假思索的反应。她越是这样,他反而就越要表现得松弛平静。 于是阿洛主动询问迦涅感觉怎么样,她是否还好——她肯定会吃惊,那样会很有趣。 迦涅确实吃惊极了,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但当她很快将这举动解读为别有用心的讨好,他毫不犹豫地否定了。 他问候的动机存疑,但确实和他希望她协助没有任何关系。 他本能地抗拒她以权衡得失的那一套揣度他的意图。 那之后的事,来到艾洛博之后的所有……是的,迦涅来到这里之后,对他的态度温和了不少,甚至称得上信赖。但那也是因为艾洛博对她来说陌生、到处是让人不安的未知。 好像只有身处危机之中,她才能够暂时彻底地忘掉立场身份那些隔阂。 但他的表现呢?他真的没有享受她的依赖信任,为久违的双人冒险而兴奋吗?刚才那个拥抱对她来说或许是友人的关心安抚,但对他来说…… 阿洛浑身有些发冷。如果他其实没能放下,如果……他没能克服那些让他在满月节失态的情绪呢? 迦涅为什么要发问?她是不是从那个拥抱里察觉到了什么,于是想要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已经不会再纠缠她,让她为难? 还是说,她已经看透他。她突然旧事重提是在含蓄地提醒他,刚才那个拥抱、还有他的过分友好都濒临越界。他们暂时一起困在这个世界,想回避彼此都不可能,她不想重演满月节的闹剧,她不希望他让她为难? 迦涅在他突然闭嘴后陷入长久的沉默,这似乎佐证了他的猜测。 阿洛刚才还隔着衣物贴在她腰际背后的掌心因为汗意,变得黏腻、潮湿并且冰凉。 如果说他从那个满月夜吸取了什么教训,第一是涉及感情问题,他素来敏锐的直觉就不那么可靠可信了。 自我怀疑如阴影缠绕,哪怕迦涅就在他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他也没有自信声称他读懂她的态度。他害怕又是一厢情愿,看到不存在的东西。 第二个教训:面对迦涅·奥西尼,一味的坦白诚实有时会适得其反,追问太紧只会离答案越来越远。 他也未必有再听她骂他恶心的从容。 不能让她知道那些‘别样的感情’可能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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