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了快十年,府中变化很大,多了许多院落,一些记忆中的道路也不见了。 茯铃婆婆前面带着路,频频回头看他。 “一切都好,许多远亲都来投奔主子做学徒了,府里新添了好些人口。小公子的通明阁一直留着,还在紫苑那边,主子没让动。” “您离了府,到聆夜那种偏僻地方,还是受苦了。”茯铃婆婆双手合拢在半空中拜了拜,摇头道,“小公子还是更合适金镶玉裹了,富贵来养,您比从前倦了许多,没以前在府中那般明艳了。” 尹楼兰微笑着摇了摇头。 “小公子这次回来,会待多久?”她急切地询问。 “这次来是给琏儿过生辰。” “太好了,能待到下个月呢,您务必多留几日。”茯铃婆婆真实的为这个回答开心起来,“您回来,主子一定很高兴!” 紫苑的外门爬满了青藤,开着一种淡紫色的娇弱小花。院内刚抽芽的野草半淹没了小径,木砌的通明阁外廊散发着一种年久未修的潮味,踏足上去,会吱呀吱呀地响。 茯铃婆婆推开了门,又麻利擎着杆子,支开了窗。 像是证明真的有打扫,茯铃婆婆手掌擦过桌案,说道:“里面是干净的,每天都有在收拾。” 见到曾经的起居室,尹楼兰总算放松了,笑也温润了许多,眼如含了水露,看什么都深情脉脉。 被他这样看一眼,茯苓婆婆只觉腰板都要热挺直了,少女似的合拢双手,胡乱拜着,说:“我给您烧水去!” 繁都的公府大院,最里头是间存放公文的重地。 淮枢宁就在这里支了张桌案,手中一叠盖了跃金皇子名章的皮卷案宗,一页一页翻看。 光从敞开的门外投射进来,就铺在她的桌案上。 淮枢宁的身边站着一个青衣女子,很高的个头,细薄一条,冷着一张脸,不停地从平坦的衣襟里,往外掏送着案宗。 这位青衣女子名叫辛玉,是浮光公主的政事官,负责宫内诸多杂事,其中就有替浮光公主跑腿,给凌渊公主送案宗。 案宗是淮枢宁向二哥讨借的,之所以是辛玉来送,是因案宗量多且全都涉及魔物,需监国储君批阅同意后,才可调出送来。 掏完全部的卷宗,辛玉拿出一支笔一个小本,比对圈画着数量。 “宁殿看完之前,我会留在此地。” “辛苦。”淮枢宁一点头,又想到她的名字,笑了两声,接着翻看这些魔俘虏的供词。 桌案上的光遮了半面,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外。 听到熟悉的铜钱碰撞声,淮枢宁头不抬,只招呼了一声:“曲衔,过来。” 铜钱覆面的白衣道士进来,手指抵在地面与膝盖一起点触,给淮枢宁行了个礼,起身。 “如何了?”淮枢宁问。 曲衔抬眼看向身旁的女子,辛玉知趣告退。 “已和六业完成交接。盯梢时,碰到个沾着妖气的行尸,我已在它身上放好了追踪符。” “嗯。”淮枢宁还在看案宗。 曲衔垂眼看着她,不自觉靠近了。 “除了繁都与聆夜,近十年来,西南与魔域毗邻的州郡均有大规模的少女失踪案件,多数与魔有关。魔王子秘密储备魔军的可能性很大,但我与六业观点不同,我认为魔活掳大批少女,并非是享用或食用,很可能是为了育魔。” “现在都还是猜测。”他继续说道,“一切要等妙殊的消息。” 淮枢宁仍然只嗯。 “此外,我不认为繁都的男童被食心肝案是魔做的,魔气很虚,反而每一处,都隐约沾着妖气。” 淮枢宁放下了案宗,笑着抬头。 “曲衔,有个人,我想让你见一见。” 曲衔神色整肃,静听指令。 “前不久,妙殊受伤,我们在聆夜城碰见了个医术不错的医士。”淮枢宁唇红齿白的笑着,眯眼道,“是个难得的美人,我想让你认识一下。” 曲衔不明所以。 “殿下是疑他医术有异?” “不,我要带他回华京。” 曲衔湛蓝的眼睛倏然一缩。 尹府的紫苑。 尹楼兰躺在小院的暖池中,墨色的长发蜿蜒在暖雾缭绕的水面。久违的回到最熟悉的家,他身心放松,倦意朦胧。 一缕缕检查了自己的魅身后,他回忆起了昨夜的触碰。魂魄中的魔火懒懒烧着,心跳渐渐加速。 他锁眉,缓缓闭上眼,白皙的皮肤隐在水雾中,轻微地起伏着。贝齿紧咬水色的唇,隐忍着泣吟。 他在安抚没能得到纾解的魔火,这个过程既放松舒适又带着一丝羞涩与不安。 熟悉的居室,熟悉的味道,但因阔别多年,又在熟悉中带着陌生,让他在纾解时还紧绷着。 并不欢愉,只是魔的本能压下理智,从身体里缓慢析出,跃跃欲试,想要让他彻底沉沦。 心是复杂且失落的,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在计划着什么,混乱中,他真的想服从心深处的狂欲,对淮枢宁投怀送抱。 这一定是心脏的原因。 他自己,他本人,只是想给她还债,还完,他才能彻底解脱,迎来自由。 走廊吱呀吱呀响了起来,声音错落很快,尹宗夏匆匆赶来,要推门进来时,才看到水雾。 尹宗夏的轮廓映在门上,问道:“楼兰,回来了吗?我进去了。” 屏风后,尹楼兰穿好里衣,搭着外衫,揉着头发上的水珠,缓缓走出。 “姐姐。” 尹宗夏推门进来,交待身后的仆从把东西放好退下。 “怎不提前写信说?最近忙得头昏脑涨,听见茯铃说你人都到家了,我还以为自己做梦还没醒。”尹宗夏拉起旁边的缎子,比在尹楼兰身上,风风火火道,“恰巧昨天送来了一批新料子,三公子是梅纹的,雪青是云锦,我一看见这颜色,我就想起了你……赶巧了不是?” 她将两种紫都在尹楼兰身上比了,十分满意。 “龙主治国也是有好处的,从前哪敢想这些个紫色,你呀,那名字就像写在这些紫色上,紫色是最衬你的……” “把头发擦干了。”尹宗夏像照顾孩子,给他拂了头发,又取出食盒,端出一碗药酒。 “我加了十九畏,还点了花酥油。你来得太突然,花酥油也没剩多少,味道兴许不大好,你将就着先喝了。” 尹楼兰头上搭着长帕,双手接过,捧着碗乖乖喝了一口,抬头对着尹宗夏笑。 这种笑,很乖,也很安心。 尹宗夏静静看他喝完,才问:“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怎么突然跑回来了?” 尹楼兰刚收了碗要说话,走廊外跑来个半老嬷嬷。 “主子,齐奶娘光顾着与十三嫂子吵嘴,没照顾好琏小少爷,小少爷下了学堂,在西厢房外摔下了台阶,摔伤了腿。” 尹宗夏神色突变,铁青着脸问道:“伤得重吗?骨头可有事?” 半老嬷嬷连忙摇手:“小少爷的膝盖破了皮,主子,你看怎么罚,都是那齐奶娘和十三嫂子……” “我说过多少次了!千万要照看好琏儿,让他吃好喝好,不要生病,不要受伤,四个人照顾一个孩子,都照顾不了,你们是饭桶吗?!你们还都是家生的,真是气死我了!”尹宗夏怒火中烧,站起身到走廊外,发作前,还顺手带上了门。 门外,尹宗夏越骂越狠,连同着告状的嬷嬷都骂了,接着又叫人来做规矩,前前后后骂了有半个钟才清净。 她又坐回来,白嫩的一双手揉着太阳穴,与尹楼兰说:“整日都是些这种事。” “从没见过姐姐这般生气。”尹楼兰好奇又欣慰。 尹宗夏向来温柔有度,一个人操持这么大的尹家,还维持着繁都最大的药堂医馆,从没跟谁起过冲突。哪怕是尹家的宗族长老们要赶他走,尹宗夏气急了,也都没骂过一句。 现在,尹琏磕破了膝盖,尹宗夏大发雷霆,骂了这么久。尹楼兰不仅不讨厌,还为尹琏高兴。 看吧琏儿,哪有不喜欢自己孩子的母亲。 “怎么,看着我笑?”尹宗夏顺了气,继续刚刚的话题,“你回来,你那聆夜城的医馆怎么办?” “……医馆塌了。”尹楼兰垂眼,将前因后果都讲了。 从凌渊公主入住聆夜城,到他去魔域见绮柳,接着就是自己被绮柳下了毒,眼睁睁看医馆被劈。 然后,就被凌渊公主救了,一起来了繁都。 尹宗夏表情逐渐震惊。 “你是说……凌渊公主送你来的繁都?她也在这里?” 尹楼兰点了点头。 他依然垂着眼,没注意尹宗夏的反应。 沉默了好久,尹宗夏道:“楼兰……你这样,迟早是要暴露的!你别管了,你就住这里,哪也别去,不要再去见她……不,她们都别见了!” “姐姐,”尹楼兰低声道,“我想,和凌渊公主……两清。” “什么?”尹宗夏没明白。 “她哥哥……我吞了她哥哥,这是我欠她的,我想,还了。” 尹宗夏杏眼瞪着,目光仿佛凝固住了,将他脸上的表情看了一遍又一遍。 “……” “楼兰。”尹宗夏声音都缥缈了,“你要还她什么?你在……你到底在想什么!”
第24章 有缘 “我能活着是因为她哥哥, 是我吞了他。她出现在我面前,就是命运提醒我,该还了。” 聆夜城那么偏僻,还能让他碰见龙女, 还被龙女纠缠上, 这就是命运安排。还清了, 他才能自由。 尹楼兰几乎算得上是尹宗夏养大的, 比起姐姐,她更像他的母亲。她知道楼兰心思曲折细腻,能这么说,就一定会这么做。 因而, 与其说是生气, 不如说, 她是诧异。她猜到了尹楼兰口中还债的意思,但她无法相信, 于是她摆出长辈的姿态, 逼迫他说清楚。 “你怎么还?!你要还什么?你的身子?还是要和她去华京, 替她哥哥坐在那位置上?!” “我不会和她回华京, 我只是想……替这颗心,尽一份责任。” 尹宗夏快步走来, 瞪着眼睛拽起他的衣领, 手因怒气而颤抖着。 “我养你长大, 不是为了让你去做这种事!”尹宗夏怒不可遏,“我父亲救你, 也不是为了让你今日替龙子去乱纲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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