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随着他怒喝出声,平地一道惊雷,毫不留情地劈在了地上的沈媞微身上,当即将她劈得惨叫一声,蜷缩起来,那条艳丽的红裙焦黑卷起,露出身上道道凄惨红痕。 可沈媞微的眼神却一点儿也不似方才瞪宁和时那样凶狠,连手中的鞭子都松开了,眼睛里流着泪,只哀哀地叫:“琛郎,琛郎……你竟要打我么?” 周琛书咬着牙,指着房门方向:“你告诉我,沈媞微,你告诉我这都是些什么——!” 宁和心中记挂阿皎情形,此时无心听他二人争吵,快步朝着另一扇木门赶去。 刚走几步,却觉身后又是风声传来。又是沈媞微,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又从地上爬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朝着宁和扑来。 宁和未曾回头,只抬手一道剑光拦在身后。沈媞微迎头撞上来,又是痛叫一声,再度委顿在地。 宁和此时也已想明了,她的剑乃胸中浩然之气而成,沈姑娘如今身染邪道,即便自己无心伤人,她也自会受这剑气所伤。 自作孽者,为之奈何。 沈媞微人倒下去,这回没再能起来,但她哪怕爬,也拼命地朝着宁和的方向爬去,一边口中大喊着:“跑!虫儿,快跑!别怕,娘会助你——” 虫儿?娘? 宁和不知她在叫谁,脑中一时思绪万千,身形一闪,人已出现在了那另一扇木门前。 门上无锁,宁和推门进去,屋内空空荡荡,既不见宁皎,也不见沈媞微叫的那“虫儿”。 比起方才那间血污腐臭,这间屋子倒是收拾得颇为干净。虽然屋内狭窄无窗,但放了张床榻,一只柜子和一方木桌。桌上和柜子里摆满了许多瓶瓦碗罐,四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阿皎到哪里去了? 宁和运起灵气凝于左目,在屋内仔细查看了一番,没觉出什么异常,只得转身出去。 门外,沈媞微已在地上爬出了十数米,身后拖出一段长长血痕,看见宁和,立即昂着头盯住她:“虫儿呢?你把我的虫儿怎么了!” 她身后,周琛书站在不远处,脸上神色似悲似怒似苦,难以言喻。 宁和摇了摇头,刚想开口说什么,上方一道黑光掠来,落地化作黑衣人影,正是方才不见踪迹的宁皎。
第一百零九章 宁皎一落地, 挥袖便朝地上掷出一物,也不多言,身形一晃, 立至宁和身后。 砰一声闷响。 宁和的目光下意识朝地上看去, 那东西方才被宁皎拢在袖子里看不真切, 如今伏在地上,只见其遍身蓬松灰羽、白褐驳杂, 两翅摊开、脊上翎羽去针竖起——赫然是头形如牛犊般的巨大鸮鸟! 那鸮鸟此时一动不动瘫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虫儿!”沈媞微一见这大鸟,当即凄喊一声,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又硬生生从地上再次一跃而起,疾奔过来,合身扑在这鸮鸟身旁,急急凑去看它情形,双手颤颤、泪落如珠。 宁和立在一旁,眉头紧锁。 那地上大鸟之影映在她左瞳之中,赫然遍身黑气缠绕, 浓如阴云几乎看不见期本身躯体。 再细下一看,只见那黑气之中, 竟隐隐地似有苍白人面浮现, 闪动间状若哀嚎, 形容可怖。且那些面孔瞧着眉目细小,分明尚是孩童。 刹时间,先前于相州城中听那说书人所言报丧鸟之说, 尽数浮现心头。 她这一趟本就是为此而来,如今也已找到, 只是…… 宁和心头一叹,侧头朝门边看去。 周琛书站在那里,神情发木,一手持剑,另一手于袖 口处攥紧,许久也未动弹一下。 一片沉寂的室内,只有地上沈媞微伏在那鸟身上,身上衣料细细索索、佩环叮咚轻响。 只见她将手掌伸入鸮鸟被羽之中探了探,然后一边落泪一边咬着牙一用力,将鸟身翻了过来。 这鸮鸟双翅展开少说丈许来长,沈媞微如今虚弱不堪,翻了两次才堪堪做到,动作间牵动伤处,唇边顿时又溢出血来。 她也顾不上擦,反手在怀中一摸,摸出一只莹白玉瓶,拧去塞口倒出一枚猩红药丸,捏着便往鸮鸟腹处送去。 那瓶身一开,就有一股浓郁腥气腾地蔓延而出,宁和面有愠色,那分明是人血邪孽之气! 只见那鸮鸟摊开的腹部,灰色绒羽之间零散掺杂着数层白色细绒,形状殊异,乍一看去,正仿佛一张高声惊叫着的人面模样。 沈媞微捏着药丸,指尖所落之处正是那张“人面”张开的大口之处。 随即,就听她一边喃喃地轻声“虫儿,虫儿?”,一边以手指反复探动,片刻后,就见鸮鸟腹上那处被羽蠕动几下,竟真如人口一般裂开了一道红肉之隙,裂口中皮肉经络颤颤,邪异非常! 沈媞微见此却是大喜过望,飞快地把手中红丸朝那肉中塞去。 红丸入肉,眨眼间化作红水淌没不见。 “吔呀……” 立竿而见影,只几息过去,地上鸮鸟忽地一抖,灰羽间猛地睁出两只灯笼般的红色双目,张嘴啼叫一声。 沈媞微欣喜叫道:“虫儿!” 那声鸟啼嘶哑虚弱,却仿佛一道惊雷一般,将门边许久未动的周琛书猛地惊醒。 他握剑的手微微发颤,缓缓走进门来。 “我寻这妖孽三月有余,遍寻不得,”他不愿去看沈媞微,也不看宁和,两眼望着虚空一点惨笑一声,“却不想,原来竟是出在我家中后院!” 沈媞微刚刚扬起的笑弧僵在嘴边,仓惶地仰起头:“琛郎……琛郎,你听我说!求你,琛郎,我……” 周琛书闭了闭眼,然后抬起了手。 “不——!!” 雷光如白练,剑声若雷霆,在沈媞微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中,只见平地一道滚亮剑光以无匹之势砸落屋中,正正劈向地上那鸮鸟所躺之地。 沈媞微分秒也未曾犹豫,俯身去挡。 这一剑剑光之亮,整座小屋刹那间纤毫毕现,这一剑去势之猛,落处地面寸寸而裂,顷刻间墙摧顶落,整处后院化作一片废墟。 宁和脚下腾挪,整个人如一片秋叶闪身而出,落在不远处一株细柳下,正是她先前晨时修行之所,面色复杂。 半晌,叹了口气,对身侧道:“周兄……突破了。” 宁皎点了点头。 阿皎向来寡言,宁和也不以为意,此时她心中有思绪感慨万千,心境亦许久未曾有如此波动,正是体味时刻。 却不想,片刻之后,忽听见身旁宁皎开口出声:“她死了。” 宁和一怔。 “那个女人,”宁皎说道,一双漆黑双眸定定地望着宁和,似有不解:“他,为何要杀她?”
第一百一十章 今晨时, 原是朝阳明朗,眼见便是一日晴好天气。而此时此间天上,却以这处小院上空为始, 长风骤起, 云集雾聚, 眨眼间,天色便暗了下来。 院中尘土飞扬, 砖瓦在狂风中裂石满地,满院石榴树于涤荡的猎猎的罡风中连根倾倒,残枝败叶吹落漫天,再不见先前红绿颜色。 宁和立在宁皎身旁,负手遥遥望着那方,摇头道:“周兄……沈姑娘畜养妖鸟为恶,身入邪道,天理不容。周兄乃是一心修道之人,所修又为刚正雷法,受此欺瞒,自然满心怒火。” 宁皎仍是不解:“可他二人气机相连, 已有夫妻道侣之实。” 宁和知他不通人情,体会不得其中复杂心境, 叹了口气, 只摇摇头道:“正是越亲近之人, 才更有七情交杂,生出万般劫数。此乃周兄之事,你我不插手为好。” 宁皎点墨般的双眸定定望着那风卷云汇之处, 周琛书朝天举剑,森白剑刃上雷光如链, 地上沈媞微伏面不动,气息奄奄。若这一剑劈下,定然必死无疑,当场身陨道消。 半晌,他说道:“可她未曾害他,养他那只妖虫,用的也是些凡人魂魄。” 此时宁和心中亦是诸多感慨,闻言眉头微蹙,转身正色道:“阿皎,凡人、修士皆为生人,并无不同。我早便同你说过,我等修道者,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绝非独善其身之类,慎思慎行,此话以后莫要再说。” 宁皎眸光微动,对上宁和目光,点了点头:“是,我知晓了。” 宁和做夫子时,曾收授学生无数,十数年来书院中来来往往数百余学子,各形各貌的少年人见过许多。可共同的,他们都是人。 她唯独没有收过像阿皎这样非人的学生。 宁皎由兽化人,性情懵懂好似幼童,却又绝非真正幼童。他为人之日纵然尚短,为兽之日却已经年,又拙于言辞、性子寡言,宁和平日里无论于教其为人、引其向学上,过往经验种种皆难推行。每日里所思所想,都是这许多年来的头一遭。 故而宁皎此时虽口出非正之言,经她驳斥后却又很快如常点头应诺,她一时也难以分辨他心中所想。 未曾来得及多说什么,凌空“轰隆”一声雷响将宁和心神拉回了不远处已然废墟一片的后院之地。 “当啷。” 周琛书的剑落在了地上。 他背对着这方,宁和看不清他脸上神情。然后他蹲下身,丢了剑的手缓缓地朝前伸去。 那地上沈媞微的身影已然不见,满地碎叶间只留了一捧黑白相掺的余灰,隐约有个模糊人形。 周琛书取出一只青色坛子,慢慢地把这些灰用手一点点捧进坛中。 宁和没有上前打扰,转身领着宁皎回了前院。 这处院子后院已毁,但到底是修士居所,前院墙屋都还算完好。 宁和回到屋中,先令宁皎伏案习字,抄诵道经。自己则转身出门来到院中池边,捧出青云榜,抖手将其展在眼前,细细看去。 就见展开的布帛上,青光蒙蒙的山川河流之间,大团的墨色点滴晕开,涟漪般勾勒出斑斓团簇的暗色羽纹。那鸮鸟乘风而起,俯身穿行于青影河山间,其腹白雾墨色之影交错如人脸,狰狞诡谲。 稍顷,那鸮鸟忽地大叫一声,通身翎羽炸起,翻身似要躲避。声似婴儿凄厉无比,隐隐伴随着一道似有似无的女子哭声。 接着,似有“轰隆”一道裂响,只见青布上方忽凭空有一道细若雷霆的白色电光乍现,疾扑而落,正中那斑斓大鸮胸腹。 那鸮鸟顿时向下坠去,通身墨色挣扎翻涌,形貌渐失,几息后,终究如来时一般化作墨滴一点,滴入那青蒙蒙山川大地间再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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