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靠着的蛟躯微微晃动,宁和微微偏头,伸手从那鳞片上轻轻抚过,轻声笑道:“阿皎,我无事了。你呢?伤势如何了?” 只闻水波之声。 宁和便叹了口气:“前辈说你伤了喉咙,还没好么。” 她苦笑道:“如今你我师生二人这一瞎一哑,可真是难兄难弟了。” 说罢,忽然想起什么,宁和忙低头打开乾坤囊,把那伤药瓶儿给拿了出来,口中道:“阿皎,来,你将这丹药吃了,定能好上几分。” 她拧开瓶塞,一手往前摸了摸,不多时,感觉一颗圆圆蛟首轻轻凑了过来,冰凉的鳞片蹭过指尖。 宁和略摸了摸确认位置,便把一瓶子的药丸全倒进了蛟口里。 她想阿皎生得这样大,多吃些才好。 一边将空药瓶收回,宁和一边温声说道:“阿皎,下回勿要如此了。我虽说为你之师,可也并非是要你任我驱使之意。我与金虚派有因果,又与熹追有约在先,方才勉力一搏。而你却万不必如此。君子有所为,然更得顾惜自身。我与你亲近,我有难处,你略施援手已是全了你我多年情谊,然而若是舍身相救,却绝非我所愿见。” 宁和说了许久,虽目不能视,但仍微微抬眸,想知道阿皎可曾听进去了。 蛟动了动,浇了她一脸水花。 宁和抹了抹脸,一时无奈:“好罢好罢,莫闹了,先养伤罢。” 这一养,就是一月过去。 宁和双眼仍是没好,但她毕竟也是一名金丹修士。养得经脉内府好得差不离了,感知之能也就回来了。寻常行走,也不至于像是真正的目盲之人那样磕磕绊绊。 一月伤愈,宁和便开始尝试着每日修行了。 修士所修,是为观灵。 她如今看不见日月,但知道日月就在那里,高悬头顶。她如今看不见水波山色,但当风拂面而过时,却能从风里嗅到山和水的气息。她如今也看不见池中的那株石桐和满树的火红鸾凤蝶,但遥望那处,却渐渐感觉到了越来越浓烈的火气。 当双目不能视物之时,宁和才真正发现,原来她的感知、她的心神亦能觉察万物。甚至也许比用眼去看,来得更为清晰。 观灵,其实未必要用眼去观。 我观万物,万物亦观我。我感万物,万物亦有回应。 宁和的心中,一日比一日清明。不知何时,她已不再浸在水中,而呈五心向天,双腿盘坐浮于水面。 就如一片落叶轻盈,池波不动。又如一尊磐石沉着,连呼吸也不见起伏。 白日时,红日在天,有无数碎金般的光点自顶空下灌,自她天灵处没入。夜月时,便换做月华如练,生生不绝。更有下方灵池中灵气如雾,源源不断地在她身旁汇聚。 池波生雾,雾聚成茧,宁和的身影渐渐隐没其中。
第八十七章 池水之中, 黑蛟庞大的身躯盘踞成塔。莹绿若灯的双目静静注视着那雾茧,眸中显出人性化的思索之色。 片刻后,身形一晃, 庞大的蛟躯消失不见, 转而代之的, 是有些瘦削的黑袍人形。 蛟原本是不喜以人形的。 相比一尾蛟而言,人的身体实在小得有些可怜了, 没有坚硬的鳞片和爪牙,皮肤和骨骼都是那样脆弱。蛟不喜欢。 可人的修行总是最快的。人的几十年,抵得上妖物千百年。为了这一点,蛟又愿意去做一个人了。 蛟踏着水波,缓缓走近水上那雾茧。直到察觉到越来越强的排斥之力,才终于停下脚步,驻足不前。 那是一名修士修行时,自然而然形成的一种力场。而此时的宁和,周身的灵气已经浓郁到几愈成滴。 蛟望着她,心中有一种让它自己无法理解的波动在蔓延。那是一种陌生的情绪,有些酸涩。 它从未见过这样容易的修行。原来人的修行, 真的是这样容易的。 蛟还不是非常了解人修的境界之分,但他能感觉到宁和身上飞速壮大的气息。 简直像饮水吃食一样简单。 几息之间, 便抵得上它从前万事懵懂时的数十年功夫。 原来这就是人。 远处青影一闪, 手持拂尘的道人现身池边, 遥遥立在山石上。 蛟没有回头。这人三天两头就来晃一趟,蛟早已习惯。 它不喜欢他。或者说,见过这么多的人之中, 得蛟喜欢的就只有一个,就是宁和, 它的老师。 脑中回忆着宁和教给自己的打坐姿势,蛟也盘腿坐了下来,坐在了她的对面。 蛟闭上了眼。 然后又睁开,冷冷看了不远处嗤笑出声的青衣道人一眼。 它如今已经懂得了人的一些基本情绪表达,知道这人是在嘲笑自己。 蛟很不高兴。但它打不过。 于是蛟又重新闭上眼睛,对青衣道人带着笑意的一句“小蛟,你只学个形状,没用的”充耳不闻。 宁和身边此时灵雾滚滚,便只是坐在一旁,也比蛟平时修行来得快上许多。 蛟觉得十分舒适,闭着眼睛打坐不多时,竟也像是入了定。 青衣道人在旁看着,咦了一声,自语道:“倒是有些天赋。” · 宁和意识早已陷入混沌,对外界之事全无所觉。 她感觉自己好像格外的轻盈,像一只鸟儿,又或者一片叶子,乘着风,飘飘荡、悠悠然。她的意思不十分清醒,朦朦胧胧如罩纱雾,想不起自己是谁,也不知要去何方。 然而她却一点也不觉慌张,踏着清风,只觉天地之大,唯有此刻最自由。 不知飘荡了多少岁月,那种轻盈而愉悦的心情忽然停了一瞬。宁的心神和有了片刻的清醒,她有些茫然地仰头四顾,发觉自己踏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之中。 这是哪里?我……是谁? 她想不起来,心中渐渐有了一些急切。但莫名知道自己急的并不是因为这些想不起来的记忆,而是感觉……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不见了。 她越想越急,然而无论她如何寻找,四周都是一成不变的白雾。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宁和又急又失落,身体也逐渐变得越来越重。 她慌张起来,隐约觉得自己是在天上的云里,若是再重,就要跌落下去。 我到底少了什么?? 慌乱间,那层罩在思绪中的迷雾忽然散去了一些,无数纷乱的记忆涌上心来。 许多的面孔在眼前闪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哭有笑……宁和想不起他们是谁,一段段破碎的片段伴随着这些面孔来回显映。 这些分明人口唇开合,但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宁和在其中也 看见了自己,那张脸是如此的熟悉,是她自己,但她在此刻却觉得有种奇异的陌生,像是在看着别人的故事。 找不到想要的东西,她的身体越来越沉重,但宁和此时怔怔愣愣,已不再记得焦急。 直到那些画面中,突兀地现出了一张带血的脸庞。 宁和的瞳孔剧烈地一缩!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苍白、死寂,一双黑色的眼睛里神光已散。发髻披散,大片的血红,和纯粹得近乎妖艳的蓝色。 ——四娘! 宁和心神俱震,睁大了眼睛,两手拼命地向前伸去。 周围原本洁白的雾气此时如同沸腾般翻涌了起来,滚滚如江海,且色调变得越来越暗沉。 “轰隆——” 暗紫的电光迸发开来,狂风呼啸。 宁和眼睁睁看着那张女人的脸在沉沉的雷霆之中渐渐崩裂,心中既惊又怒,急迫和痛苦如同汹涌而来的潮水,将她整个人淹没。 极致的愤怒、乃至于恨意充斥着整个胸腔。宁和张开嘴,她想要怒吼,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想要冲过去,身体却是如此的沉重—— 宁和反手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她发觉她的身体是空的,也像周围这些云和雾一样,手探进去,一片虚无。只有在心口之处,有一抹带着凉意的物什是凝实的。 宁和五指收拢,抓住了。 握紧,然后拔了出来。 那是一柄剑。白蒙蒙如天边最初的晨光,轻而薄,细而冷,像是冬日时天空落下的一捧雪。 这是她的剑。 执剑在手,宁和的心中终于感觉到了一种安宁。 那些焦急的、痛苦的、愤恨的情绪好像红日升起后的薄薄冰面一般轻易地化去了。 我有了剑,胸中满腔情感便有了去处。 满天隆隆的雷云仍旧汹涌作响,电光紫练,依旧劈闪不修。 宁和静立当中,如万顷巨浪中的一叶小舟,渺小得甚至有些可怜。 她的身体依旧沉重,却不再下沉,稳稳地浮在云层之上。像是浑身的重量都被手中那抹泛着白光的剑影吸去了。 耳边雷声轰鸣,宁和微微闭上眼,然后平平地抬起了握剑的手。 黑如泼墨的雷云里,突兀地破开了一个口子。起初只是细细的一横,像是厚厚棉絮中的一个空洞,白色的天光从洞中漏了下来。 而后整片连绵的黑云,就从这道小小的口子裂了开来。几乎是眨眼间,仿佛天外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云层猛地撕作了两半! 漫天明亮的光影里,宁和的心中一片空明。 她想起了从前,想起了自己原来是宁和,想起了青云山上种种,更想起了岐山县,滩下村,和她耗费半生心血的岐山书院。 她醒了过来,仍旧坐在水面上。冰凉的水波托举着她,宁和却并没有回过神来。 她盘膝而坐,神色怔忡。 从那场书院惊变而始,至今不过一二年时光。然而此时再忆起从前岁月,却已恍如隔世。 而她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渐渐的不怎么想起那些清水河畔的往事了。那些书声、笑闹声,窗前风吹竹叶的声音、笔墨润湿的气息;那些她从前坐在窗前,寒来暑往,专心致志著书习文的日子,已经有多久不曾涌入心中来了? 她的心里如今装着修行,装着剑法,装着金虚派,装着青云顶,装着七色玲珑珠……太多太多的东西,已再没有空当来装着曾经了。 不当如此。 我生来先是宁和,然后才应是一名修士。 宁和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将胸中杂念尽皆吐尽。 人心如旧屋,须得时时拂扫,方能不使满室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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