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过数十息之间,就到了一种连她这样的修士亦觉得有些不能忍受的地步。 宁和想要出殿去,更想去看看阿皎的情况,却被这无穷无尽的金人堵在台上。 又打了一会儿,正在宁和一连挥出几剑,落地稍喘一口气时,却忽然觉出脚下有种黏腻之感,像是踩到什么湿滑之物。 她如今所踏之靴只是寻常皮布所制,并非同身上一般的法衣。宁和都没反应过来,只听得隐约“呲”地一声,脚底就是一阵灼痛。 ——靴底已经烧穿了。 宁和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这是——这是有些金人融化了!
第九十一章 汗水一滴滴从宁和的体内浸出来, 将她的眉眼发梢尽皆润湿。 殿内此时已经热到她不得不将大日化金诀运到极致,将每一寸皮肉都包裹在内才能抵抗。即便如此,依旧连呼吸间都似冒着火气。 此时围攻她的金人已不剩多少, 但宁和一点也未能感觉到轻松些许。只因这些金人全都化作了满地金液, 这金液似凝非凝, 流淌得极为缓慢,几乎将这九级金阶上尽数覆盖。 宁和双眼看不见, 好几回都不慎踩在了这金液上。她虽已将双足用大日之精厚厚凝上一层,也极尽所能用最快之速将脚抽回,却仍感觉到一股诡异之力顺着脚底接触之处迅速爬上了她的身体。 这东西并不像之前叫她吃过一回亏的那臭金之水,相较而言,这金液似乎伤害的是人的神智。 那一瞬间,宁和只觉得仿佛有无数痛苦低喃之声萦绕耳畔,就同方才那些金人们口中发出的那些一般,可声音却要大上无数倍,直直响在人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如同怨鬼哭嚎, 纠缠不休。 宁和一连挨上几回,整个人便有些摇摇欲坠, 眼前闪过无数狰狞幻影, 几乎要从剑上跌落下去。 金阶之上尚且如此, 那下方殿中金人更多,想也知道是何模样。 仓促间,宁和只得折身退了回去。 那金台之上原本就无金人站立, 又在高处,想来兴许还干净着。 果然, 宁和闪身落回屏风后,一落地,感觉地上铺的仍是那柔软织毯。且进来之后,那灼热的温度似乎也骤然降下了许多。 宁和跌坐在地,恍然之间竟生出几分安宁之感来。 她扶着作痛的额头歇了一会儿,待缓解了些,便又重新站起身来,提剑往外头走去。 阿皎还在外面。 走出屏风之前,宁和莫名地又朝那床幔方向看了一眼。她到此刻仍是觉得,那床帐里头是有什么东西在的。 内殿之外,蛟吼之声暴烈不绝,那声音中含着无尽的愤怒,如同任何一头受伤的猛兽,要将仇敌咬噬撕碎。 宁和足踏剑影,刚一腾空出来,就立刻叫外头滚滚热气蒸得汗如雨下。 她忍不住回身望去。 那金台之上分明只是两扇薄薄屏风,连墙体也无,却几乎将里外分割成了两界。外间热气与纷杂之声,尽都被挡在外头。 等等——如此说来,宁和心中一喜,此处就是生路了! 这青云顶,乃是青云子为考校后辈所设。故而虽有难处,总不会毫无解法。 想来只要躲到这屏风之后,即便一时不能寻到下层通路,也可稍作休息,将眼下难关度过。 思及此处,宁和便径直奔向外殿而去,想要将阿皎带回来。 然而出来了才发觉难处所在。金殿之中,黑尾大蛟正是上下狂舞、翻腾不休,一副癫狂之态。不仅唤之不应,那蛟尾噼啪甩动之间,尽是金石迸裂之声,全然靠近不得。 宁和心头焦急,几次尝试,最后一回不慎叫那蛟尾扫在肩头,顿时一阵剧痛,整条胳膊立时僵麻,许久弹不得。 四周热气越来越滚烈,宁和浑身上下汗流如浆,灵气耗费之剧,几乎连经脉之中都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满殿金人哀嚎不绝,夹杂着蛟鸣怒号,正是一派炼狱光景。 又过稍许,宁和忽然从这些纷杂之音中听到了隐约的水声。 这让她本就焦灼的心中更是收紧。 她想起,先前过桥之时,阿皎曾说过桥下河水正沸沸而涨。如今莫不是那水,已涨到这山坡上来了? 不无可能。 宁和心下一片沉重。若河水当真无休无止,涨上殿来,那她和阿皎在这金宫之中,就正如瓮中之鳖,别无他法了。 宁和前后耗费了大约一炷香时间,无论如何呼唤,化作黑蛟的宁皎都仿佛无法听见。她甚至试 着朝他斩出一道极寒之剑,想要以寒气将他惊醒,却依然不成,反而叫蛟越发愤怒。 正一筹莫展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淡淡的话音。 “莫白费力气了。就是你今日将它杀死在此,它也无法醒转。” 宁和一惊,继而大喜,回过头来:“前辈——” 面目模糊的青衣道人静静地立在袅袅热气之中,青衣招展,一身清爽,丝毫不受这殿中灼热之苦。 相较之下,更显宁和形容狼狈万分。 “你已知金台何处,且去。”青衣道人说,语气显得很是冷淡:“那金台上水淹不至,旁物亦不能扰。你在台上等着,待水退之时,自能去往第九层。” 宁和先前已经猜到,如今自然也顾不上有什么欣喜之情,只急急道:“可阿皎此时不知是何缘故,成了这副模样,前辈可知有何法可解?” “无法可解。”青衣道人缓缓道,“愤怒之人,唯有将这腔怒意耗尽,方能止歇。万物有情,妖兽之流,亦是如此。” “这……”宁和满面忧虑之色,“那敢问前辈,若阿皎如此下去,会……如何?” “如何?”青衣道人笑了一声,“若是青云子那徒子徒孙,自然是会叫我送出顶去,算那后辈止步于此。至于这野蛟么,便看它自个儿造化了。” 宁和听了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那便只能自己再想法子了。 宁和修行日短,两袖空空,身无长物。若是叫她此刻去想有何法子能叫阿皎醒转过来,那她能想到尚有可能的,就只有一物。 她的心尖火。 此火于天下生灵有点灵生智之效,她从前已赠过蟒兄一朵,使他开了神智。如今再与一朵,兴许亦能将他于此刻点醒。 只是这火到底并非种菜插秧,宁和也不知摘不摘得。上一回时,她以为必死,故而强摘送出。这一次……罢了,总归也无他法可想了。 宁和轻叹口气,正要动作,就听身后青衣道人又开了口:“你就非救你这蛟不可?” 宁和说:“是,我……” “你可知,我这金宫之意,在于验来者之心性。”青衣道人缓缓道,“先以长桥之塌、滚水之涨使人疲于奔命,心神松懈,好叫其被这金宫之怒所慑,陷入其中。自桥断之时起,一炷香止,河水没桥而过;二柱香止,河水淹至宫门;三炷香至,河水便将这金宫淹没。” “心性越是坚定者,越能尽早清醒。醒后爬上殿内金台,便可度过此关。”他冷声道,“你入殿之后未受影响,始终清醒,自然是好。而你这条蛟,却是大有不妥。” “即便有你提点在先,却亦然受其影响,为其所控,沉溺其中至今未醒……”说至此处,青衣道人略作停顿,意味深长:“说明,它心中本就藏有怨恨。” 宁和愣了愣,随即解释道:“阿皎先前叫伏风门人所害,强行驱使,想来因此缘故……” “那人已叫它吃了,不是么?”青衣道人淡淡道,看向黑蛟翻腾不休的身影:“一切怨恨之生皆有其主,主死则怨消。它吃了那人,此事便当已了结。而今如此表现,不是另有因由,就是天性凶戾。” 宁和张了张口,又沉默下来。 青衣道人转过身,面朝着她。那张面容虽被白雾遮掩,而宁和此时也无法目视,但她就是知道,他在看着自己。 那目光审视、严厉,让人如浸冰水。 他说:“你又可知,你非常人。若你执意将此蛟留在身旁,叫它借你功德,得你庇佑,蒙蔽天机。到时若有不妥,便是养虎为患,为祸一方。到时,你当难辞其咎。宁和,老道再问你,你当真非救它不可?” 宁和沉默片刻,仍然答道:“是。” 她微微抬眼,低声道:“前辈容禀。以和之见,前辈如今所言,皆逃不过如果二字。岂有因来日之事,而定今时之过的道理?至于前辈所说阿皎心性之事……宁和既为宁皎之师,便身负教引之则,日后定将严加教导,引其向善,还请前辈放心。” 青衣道人定定望她片刻,忽然笑了:“放心?我自然放心。左右此事于我……也算不上坏事。因缘际会,因缘际会啊!罢罢罢,你要救它,那我就救。总归欠了你这小书生一桩人情,此番就当了结。” 说罢,大袖一挥,殿中那摇头摆尾的黑蛟便不见了踪影。 见宁和还呆愣着,不由轻斥一声:“走罢,还想死在这里不成?” 宁和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多谢前辈!” 一落回高台之上,脚才沾地,宁和便跌倒下去。 原来在那热气之中强撑良久,她已是浑身烤得皮开肉绽,全凭体内一股灵气勉强续住。如今脱险出来,正是精疲力竭,一时半会儿连爬也爬不起来了。 “你说你又何必如此。”青衣道人轻叹道,“我辈修行之人,还是独善其身为好。千百年不过弹指之间,这天下之事何其之多,你又哪里管得过来?” 宁和喘了口气,勉强笑了笑:“是,不过求一个无愧于心罢了。” 她顿了一顿,还是忍不住问道:“前辈,阿皎他……” “说救便是救了。”青衣道人不悦道:“我还能将它炖了吃了不成?” 宁和苦笑着告罪:“前辈哪里的话,只是我心中牵挂,难免问上一句。” 青衣道人哼了声,道:“这第八层你是过了,它却不能算,岂有仍旧同行之理?你且往前去,到时老道自将你那好蛟还你。” 宁和叹道:“如此,便多谢前辈了。” 这台上屏风虽将热气隔去,却隔不去外间浪涛滚沸之声。河水已是淹了上来,将无数金人哀嚎之声、殿宇金石融蚀之声尽数吞没。 许久,只余一片寂静。 宁和心疲神乏,盘坐在地调息修养。 青衣道人也不再作声,宁和也不知他是否还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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