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放松下来,疲乏感混着冷意袭来。 随意喝掉早上剩下的半支快过期的营养液,感觉因饥饿而抽搐的胃部轻松了些,才忍住继续进食的冲动,关灯,摸黑爬上床,躺平。 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劳,但是精神却莫名的亢奋,一点都不想睡觉。 随意的夜视能力很好,视觉的明暗适应都很快,她就那么安静地躺在老旧的单人床上,看着天花板,整个人放空。 她想起自己明天就十七岁了,却还没有分化。 她想起了随江。 从她有记忆以来,就已经在沃达星上生活了,身边的大人只有随江。 但是他不让她喊他父亲。 随意当时年纪不大,但是已经懂很多事情,就执着地追问他为什么。 正在修理一个机器的男人刚熬了两个通宵,半长的头发很久没打理,身上衣服也皱巴巴的,显得很邋遢。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还没桌子高却一脸倔强故作成熟的小萝卜头,打了个哈欠,声音沙哑,语调随意:“我不是你父亲,也不知道你父母是谁。捡到你的地方是联邦境内的B214星,当时打仗打得挺凶,现在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至于为什么把你捡回来……” 随江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是你自己命够硬,都快被活埋了,还能哭得那么大声,生怕星兽听不到。我也是倒霉,受了伤,躲那儿了。” 随意看着他,一头自然卷的深蓝近乎黑色的凌乱头发,深刻立体的五官线条,同色的墨蓝瞳孔。 再偏头看向放在地上的一个机器,机器光滑的金属表面上映照出她的样子。黑发黑眸,具是纯粹到仿佛没有杂质的漆黑。 这让随意再清晰不过的认识到,她是他从其它星球捡回来的战争遗孤。 如果换成别人,可能会试图瞒着孩子,不告诉她的身世来历,撒一个善意的谎言。 但是随江不。 他不在乎小时候的随意能听懂多少,也不在乎会不会给她留下什么心理创伤,关于随意的事情,只要她问,只要他知道,从来不瞒她。 虽然他知道的也不多。 随意其实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他亲生的,但是他拒绝接受这个称呼拒绝地太干脆,她就有些犯倔,憋着口气不肯再喊爹,也不肯再喊别的称呼。 随江也不在意,反正平常也就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不管有没有主语也都只能是和对方说话。 随江从来不觉得两人是父女,他一个单身许多年的Beta,也不会养孩子,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多少有些奇怪。有点亦师亦友的感觉,又像是两个同样孤独的个体碰巧遇到了一起,干脆搭个伙过日子。 就像随意当初被绑走,卖进了角斗场,随江找到她的时候,随意刚刚死里逃生,正带着满身伤口躺在黑暗的角落里,等着死亡的来临。 等她醒来时,已经躺到了熟悉的床上。 随江坐在她旁边,给她喂了一支营养液,额前自然弯曲的墨蓝色的发丝在他深刻的五官上投下一层凌乱阴影。 “不错,还活着。”他很真心诚意地夸赞了一句,也没有安抚刚直面黑暗的小孩子脆弱心灵的意思,下一句话就话锋一转,“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让你选择。” “第一种,我把你从角斗场赎回来,然后继续教你修理机械,等我不在了,你就接我的班,老实待在这。” “第二种,留在角斗场,变强。等你足够强,不会被欺负了,是留在沃达星,还是离开,去哪都随你。” 随江认真地列举出两个选择,把选择权完全交给随意,语气里却莫名的带着些笃定。他仿佛已经知道随意会怎么选择般,一双墨蓝色的眼眸在深刻眉骨的投影下格外深邃,此时正深深凝视着她。 随意平躺着,身上的伤在修复剂的治疗下已经愈合,她却还是使不上力气,只感觉每一处肌肉都在不停颤抖。 她的大脑却很清醒。 沃达星进来容易出去难,就算她付得起出去的代价,没有自保能力,也无处可去。 联邦? 一个没有身份的战争遗孤,每场战争后都会产生无数这种人,他们就像宇宙中的尘埃般微茫不起眼。如果自身又没有价值,即使随江口中的联邦和沃达星是完全不一样的地方,但是随意依然不吝于以最大的恶意去猜想那个庞大的存在。 “我选第二种。”随意漆黑的眼睛迎向随江的视线,声音沙哑而坚定。 明明被驱赶到场中厮杀时她还满心压抑不住的对死亡的恐惧,明明骨头断裂、鲜血喷溅的痛苦还烙印在脑海中,只要一回想,疼痛就会沿着神经传递向各处,引发阵阵应激的战栗,但是她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儿,就斩钉截铁地做出了选择。 其实对她来说,这实在不是一个很难的抉择,甚至都不算是选择题。 沃达星并不是一个能够给人归属感的地方。这里只有风沙、混乱,以及没有边际的黑暗。 随意在这里长大、生活,她没有见过阳光,也想象不出蓝天白云下所有人都笑容友善的和平世界。一个从未见过光明的人或许无所谓在一日复一日无尽的黑暗中前行,但随江见过。 于是,她也想亲眼见一见随江口中充满了温暖而灿烂的阳光的世界。 第4章 摇光 随意一觉睡醒已经入夜——虽然沃达星上的昼夜其实没什么区别。 随意这一觉睡得不是很安稳。她做了许多零零碎碎的梦,一个又一个场景跟走马灯一样晃过去,已经去世好几年的人和一些很久之前的事情接连在梦中出现,她一靠近,又都像水面的倒影一样破碎消失。 随意在床上翻了个身,不想起来,但是腹部传来的阵阵空虚又催促着她赶紧补充能量。 一场不太好的睡眠真的很耗费体力。 随意叹了口气。 她看了看时间,爬起来,下床,摸黑打开工作时才舍得开的小台灯,一手拿着光晕柔和的能源灯,一手从工作台旁边抽出一块板子。随意重新坐回到床上,把板子上安装的支架撑开,就成了一个床上小桌。 她小心拿出了上午卖完东西后去取的一小块蛋糕。 虽然沃达星上有些异兽种群的肉可以加热后食用,但是味道难以下咽不说,还被辐射污染过,食用后那些辐射会在人体中积累,只有连过了保质期的营养液都吃不起的人才会把异兽肉当成主食,每天都吃。 沃达星不适合植物生长,放眼看去,连绿色的杂草都没有,蔬果远比肉类和营养液值钱。像奶油蛋糕这种东西,更是毫无疑问地属于从外界来的奢侈品,只有地上的富人区能见到。 就眼前这半个巴掌大的一小块蛋糕,还是随意提前半个月就下了订单,斥重金买到的。 把蛋糕工工整整摆到小桌子正中间,再把一支珍藏的混合水果味营养液倒进杯子里,随意盯着营养液包装袋上残留的液体,到底忍住了找水冲刷一遍的冲动。 其实她穷起来的时候,也不是没干过营养液兑水,一支当三支吃的事,但是今天不一样。 按随江的说法,那就是生日的仪式感必须有。 随意的生日就是随江捡到她的日子,八月十五,据说在联邦是个很好的日子。 她也无所谓自己真正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如果每个生日都能有蛋糕吃,那她其实很愿意天天过生日。 象征性地闭眼许了个愿,随意按掉台灯,再打开,就算是吹过蜡烛了。流程走一遍,时间也刚好过了零点。 随意小口吃完盘子里的蛋糕,等奶油的甜味在舌尖扩散后渐渐变淡、消失,她摸了摸毫无饱腹感的肚子,端起装了一整支营养液的杯子,一口喝下去大半杯。 有点甜,还有点酸。 肚子立刻就不叫了。 * 生日过完,随意握着台灯,绕过顶天立地的架子,走到凌乱的堆在地上,占了相当一部分地面空间的废弃机械前,熟练地把靠角落的那堆东西收拾到旁边,清理出了一块空地。 她蹲在地上折腾了一会儿,伴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咔嚓”声,坑坑洼洼的地面上多出一道缝隙。缝隙渐渐张开,地面上就出现了一个矩形洞口,站在洞口边沿处,可以看到向下延伸的阶梯。 沃达星的主要居住地都分布在地下,这也方便了很多人偷挖地下室。 这种地下室的保密性并不好,毕竟只要有工具,谁都可以挖,说不定哪次挖着挖着就挖通了别人家的地下室。 基于这种情况,有些人还会专门从事这种挖宝行业。而且因为地下被挖空,在沃达星的地下城,走在路上时突然遇到地面塌陷以至于重伤或者丧命的情况也很常见。 事实上,地下城中许多纵横交错的暗巷正是这么衍生出来的。 随意家的地下室里堆得都是已经报废的机械,而且是已经被拆卸掉可用部分,彻底被榨干了利用价值的机械垃圾。长年累月积攒下来,在这里堆成了垃圾山,就算是挖宝的人闯进来了,也得骂骂咧咧地空手离开。 由于居住空间有限,沃达星上的大多数垃圾都要集中到清理站再统一运送到防护罩外。清理站的人冒着生命危险离开防护罩,也不可能免费做慈善,所以所有的垃圾都要称重收费进行清理。随意身前这些又重又没有价值的东西,哪怕白送都没人愿意要。 随意平常都是屋里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才会收拾一波垃圾堆到地下室,等这里也快满了,再联系垃圾处理站的人,集中打包清理,最后由他们丢到防护罩外。 每次清理地下室垃圾山的费用,对随意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所幸地下室够大,能堆放不少垃圾,一年也就清理个一两次。 随意对地下室的保密程度心里有数,她也就没想不开,在这里藏什么东西,但是在有些时候,一个封闭宽敞的场地,对她来说格外的重要。 随意一只手伸进口袋,拿出了口袋里的硬物。 细细的金属链子缠绕在还残留着细碎伤口的苍白手指上,坠子则落在掌心。 坠子的造型很简单。两个立体交错的圆环,中间是一颗恍若悬空的银色四芒星。 随意攥着坠子,集中精神,她眼睫一颤,银色四芒星骤然亮起,银蓝交织的光芒闪过,刚刚清理过没几天的空阔的地下室中突然多出一个巨大的类人形存在,室内瞬间显得拥挤起来。 即使不是第一次见到,随意还是忍不住地被眼前的景象摄住全部心神,不自觉放缓了呼吸。 巨大的人型机甲安静的伫立着,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完美。 它通体都是无暇的银白色,最外层泛着稀有金属独有的光泽,而在关节连接处,则分布着一道道蓝色的线条,交织缠绕,勾勒出图腾似的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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