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听见她不同昏睡时的吸气声,徐鹤雪敏锐地朝她这处望过来,他看不见她,却听见她在轻微地啜泣。 他摸索着,慢慢地走到她的床前,蹲下去。 “徐子凌。” 倪素眼眶湿润,喃喃,“我好疼。” 她的嗓音干涩而沙哑。 徐鹤雪沉默片刻,道:“我本可以……” “我们说好的,” 倪素打断他,半睁的眼睛并不能将他的面容看得清楚,“你已经帮我找到了兄长,可我还没来得及帮你。” “即便没有那对乞丐爷孙,我也是要报官的,可如此一来,我要如何解释我为什么知道兄长在泥菩萨庙?他们都查得出我是昨日才到的云京,我有什么手段,什么人脉可以助我查清一个失踪几月的人就在清源山上那座无人问津的破庙里?” 她慢慢摇头,“既都说不通,那就说不通吧,但若你再用你的术法帮我逃脱这顿打,那到时候,不是你被发现,就是我被当做妖怪处置了。” “反正他们既知我是昨日才来云京,那么害死我兄长的凶手,也就绝不可能是我,我一个雀县来的孤女,无权无势,且无时间与动机谋害我的兄长,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以我结案。” 在泥菩萨庙里,在兄长腐化的尸体旁,倪素已经想清楚了这些事。 那田启忠身上的黄符其实也是她所想的一环,看见黄符的不是她,而是徐鹤雪,她提及田启忠的黄符,也不过是为了印证自己这番“冤者托梦”的言辞。 倪素疼得神思模糊,她更看不清面前的年轻男人,泪珠压着眼睫,她很快又昏睡过去。 牢内静悄悄的,徐鹤雪再没听见她的声音。 细雨如丝,光宁府司录司正门之外对着长巷,穿过巷子口,便是一条热闹街市,留着八字胡的穷秀才支了个摊在墙根儿底下,这一上午也没等来一个代写文书的活计。 他百无聊赖,正叹了口气,却觉一阵清风拂面,他微抬眼皮,只见摊子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此人幕笠遮面,身上还穿了一件兽毛领子的冬衣,老秀才心头怪得很,却听幕笠之下,传来一道凌冽平静的声音:“请代我写一封手书。” “啊?” 老秀才瞧见那人苍白的手指将一粒碎银放在他的摊上,他反应过来,忙道,“好好好,公子想写什么,只管说来就是。” 老秀才匆忙磨墨,匆忙落笔,可是越写,他就越是心惊,忍不住道:“公子,您这手书是要送去哪儿的?” 年轻公子不答,他也就不敢再问,吹干了墨就递上去。 人已走出老远,老秀才还禁不住张望,瞧见那年轻公子在路旁蹲下去与一孩童似乎说了几句话,那孩童便接了他手中的书信蹦蹦跳跳地跑了。 光宁府司录司几道街巷之外左边的地乾门内,便是夤夜司所在。 夤夜司中,知鉴司使韩清正听底下亲从官奏报。 “昨日官家将张相公原来的府邸归还于他,张相公回府以后,亲自收拾了家中的杂物,在院子里烧了。” “杂物?” 韩清是个宦官,年约三十余岁,眉目肃正,声音清润,听不出什么尖细的调子。 “回使尊,二十年前逆臣徐鹤雪进士及第之时,他曾赠张相公一幅亲手所画的《江雪独钓图》,其时,张相公赞不绝口,并在画上题诗,其诗也曾流传一时。” 那亲从官恭谨答道。 “你是说,张相公将那幅图烧了?” 韩清端着茶碗,将饮不饮。 “是,亲手烧的。” 亲从官说罢,见使尊迟迟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便小心翼翼地又道:“使尊,如此您也好向官家回话了,张相公对那逆臣,情义早绝。” 檐外雨露沙沙,韩清手中的茶碗久久没放下。 “使尊。” 一名亲从官匆匆进来,忙行礼道:“咱们正门外来了个孩童,说有人让他将这道手书交给您。” 韩清瞥了一眼,令身旁之人去取来。 韩清放下茶碗,展开信笺来打眼一瞧,他的眉头轻皱起来,视线来回在纸上流连,随即抬首:“那孩童在何处?” 那亲从官立即出去将那小孩儿带来,韩清身边的人连着上去问了几番,也只从那小孩儿口中得知,是一个年轻男人让他送的信。 “光宁府那边,今日是否有人报官?死的可是雀县来的举子?尸体是在西城门外的清源山上被发现的?”韩清又问几名亲从官。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有个才上值的亲从官家住得离光宁府那边近些,来前听家里人说了几嘴,“听说那举子的尸体被封在那尊泥菩萨里。” 死了个举子,还是来云京参加冬试的举子。 韩清垂眼,写此封手书之人是笃定他一定会管与冬试有关的这桩事,可此人究竟是谁? 韩清的视线停在纸上“倪素”两字,“死者的妹妹倪素,如今可在光宁府司录司?” “听闻那女子满口荒诞之言,如今应该在司录司中受杀威棒。” 那亲从官答。 韩清揉了手书,正色道:“你几个带着我的印信,快去司录司将人提到我夤夜司来。” 数名亲从官鱼贯而出,冒着绵绵细雨疾奔出去。 他们没一个人看见立在檐下的一道颀长身影。 离开倪素身边太远,徐鹤雪便要承受更重的痛楚,倪素昨日为他点的灯盏,全用在这一路来消耗。 他的魂体越发得淡。 点滴莹尘淹没在雨雾之中,徐鹤雪一手扶柱,满身的伤口又在撕裂,他疼得恍惚,往前两步,却又倏尔停驻,回过头,他看见在厅中出神的宦官。 他并不记得这个人的样子。 因为他当初离开云京时,此人不过才十一二岁。 徐鹤雪转身,清癯的身形融入雨雾里。 可脑海里,却总有些人声在盘旋: “张相公亲自收拾了杂物,在院子里烧了。” “亲手烧的。” “张相公对那逆臣,情义早绝。” 徐鹤雪不禁抬首,青灰朦胧的天色里,檐上垂脊,鸱吻如栩,恰似当年春风得意马蹄疾,他在老师府中敬听教诲。 “子凌,盼尔高飞,不坠其志。” 老师满含期许之言犹在耳。 可终究, 十四岁那年,他与老师的殷殷期许背道而驰。
第14章 菩萨蛮(二) 司录司外烟雨正浓,狱中返潮更甚,倪素瑟缩在简陋木床上,冷不丁的锁链碰撞一响,刺得她眼皮微动。 嶙峋墙壁上映出一道影子,轻微的步履声临近,墙上黑影更成了张牙舞爪的一团,很快笼罩过来。 一只手猛地扣住倪素的后颈,倪素一刹惊醒,却被身后之紧捂住了嘴,她的嗓子本是哑的,身上也没力气,她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只见那人在她身后腾出一只手来,从枯草堆中抓出来那条沾血的汗巾一下子绕到她的颈间。 顷刻,汗巾收紧,倪素瞪大双眼,她几近窒息,原本煞白的脸色涨红许多,她仰着头,看见一双凶悍阴沉的眼。 男人作狱卒打扮,仗着她受了刑杖只能伏趴在床上,便一膝抵在她的后背,一手捂着她的嘴,另一只手用力拉扯汗巾。 倪素的脸色越发涨红,像是有一块大石不断挤压着她的心肺,汗巾上湿润的血渍濡湿了她的脖颈,男人见她越发挣扎不得,眼底正有几分阴狠的自得,他手上正欲更用力,却猛地吃痛一声。 倪素咬着他的手指,她此时已不知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力道,唇齿都是麻的,她只顾收紧齿关。 十指连心,男人痛得厉害也不敢高呼,他胡子拉碴的脸上更添戾色,更用力地拉拽汗巾,迫使伏趴的倪素不得已随之而后仰。 纤细的脖颈像是要被顷刻折断,胸腔里窒息的痛处更加强烈,倪素唇颤,再咬不住男人的手。 男人正欲用双手将其脖颈勒得更紧,却觉身后有一阵凛风忽来,吹得狱中灯火乱晃,可这幽深牢狱里,窗都没有,又怎会有这般寒风? 男人后脊骨发凉,才要回头,却不知被什么击中了后颈,颈骨脆响,他来不及呼痛,便重重倒下去。 颈间骤然松懈,倪素禁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息,又一阵猛咳,眼皮再抬不起来,她只感觉有一只冰凉的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后背,又唤了声“倪素”。 木床上的姑娘连咳也不咳了,徐鹤雪摸索着去探她的鼻息,温热的气息地拂过他没有温度的指节,竟有轻微痒意。 “她是受了杀威棒,但田大人也找了医工,还叫了人给她上药……”值房内的狱卒领着夤夜司的几位亲从官过来,正说着话,不经意抬头一瞧,却傻眼了,“这,这怎么回事?” 本该绑在牢门上的铁链铜锁竟都在地上。 夤夜司的亲从官们个个色变,比狱卒反应更快,快步过去,踢开牢门,牢头和几个狱卒也忙跟着进去。 一名亲从官试探了床上那女子的鼻息,见他们进来,便回过头来,指着地上昏迷的男人:“认识他吗?” “认,认识,钱三儿嘛……” 一名狱卒结结巴巴地答。 那亲从官面无表情,与其他几人道:“咱们快将此女带回夤夜司。” 随即,他又对那牢头与几名狱卒说:“此狱卒有害人之嫌,我等一并带回夤夜司,之后自有文书送到光宁府尹正大人手中。” 牢头吓得不轻,哪敢说个不字,只管点头。 倪素在睡梦中只觉自己喉咙好似火烧,又干又痛,她神思混沌,梦里全是清源山上的那座泥菩萨庙。 她梦见那尊泥菩萨后背残破,露出来空空的内里,犹如萤虫般的魂火密密麻麻地附着其中,慢慢地在她眼前拼凑成兄长的模样。 倪素猛地睁眼,剧烈喘息。 此时她方才发现自己好像又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零星几盏灯嵌在平整的砖墙之上,精铁所制的牢门之外便是一个四方的水池,其中支着木架与铁索,池壁有不少陈旧斑驳的红痕,空气中似乎还隐约弥漫血腥的味道。 一碗水忽然递到她的面前,倪素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抬头却对上一双空洞无神的眼。 徐鹤雪没听见她说话,也感觉不到她触碰瓷碗,他便开口道:“喝一些,会好受许多。” 在她昏迷的这几个时辰,他就捧着这一碗水一直坐着。 倪素口中还有铁锈似的血味,是她咬住那个男人的手指时沾的,她不说话,顺从地抵着碗沿喝了一口,又吐掉。 血味冲淡许多,她才又抿了几口水,这已然很费力气,待徐鹤雪将碗挪开,她又将脸颊抵在床上,哑着声音问:“这是哪儿?” “夤夜司。” 徐鹤雪摸索着将碗搁到一旁,垂着眼,“比起光宁府的司录司,夤夜司于你要安全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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