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在此时开马市,我看官家就要动官交子的念头了,能缓一时,是一时吧。”孟云献深知当初在朝上议私交子改官交子时,张敬所说的那番话终究要应验。 若无本钱,将伤国本。 此时若不开马市,官家为了国库少一些负担,鲁国公之流为了让宗室少一些损失,必定会打起官交子的主意。 本钱拨备不足,而交子放量无度,物愈贵,乱民生。 虽一时不显,却贻害无穷。 “云献。” 姜芍不是不知国事的人,她少时便喜爱读书,与孟云献是多年夫妻,也是君子相交,“你累么?” 此时,她却问他累不累。 “我看这些事,都快要将你的腰压弯了。” 两人为夫妻,最是知道彼此。 “累,” 孟云献笑了笑,“却不能退。” 姜芍也跟着笑,伸手按了按他的肩,“儿孙们都不在云京,我一早便与易儿说,往后的祸福,都由他们自己去谋,咱们两个回来这儿,大不了就是两口薄棺,回来那日,我们不是早就备下了么?” 易儿是孟云献与姜芍的长子孟變,表字任易。 孟云献喉咙发紧,他一下握紧夫人的手:“阿芍……” “可别说什么不该让我跟着的话,咱们两个在一块儿多少年了,你能离了我?”姜芍横他一眼。 “对不住。” 孟云献始终握着她的手,哀哀一叹。 “嘉王殿下还好么?” 姜芍不接他的话,转而在他身边坐下,问道。 “如今还不知道,” 孟云献眉头皱得更紧,“今日官家让我看了一道彤州来的万民书,嘉王生性敦厚宽仁,在彤州造福百姓,有此万民请愿之象,其实并不意外,但唯一不应该的,是这背后利用了这些质朴民意的人。” “好毒的计。” 姜芍面露冷意,“看似是在以此为嘉王殿下求情,实则,是惹官家更加忌惮嘉王殿下。” 那万民书,不就是在提醒官家,君父尚在,何以嘉王尽得民心? “可官家让你回来推新政,其实就是借你的手断了那些贪得无厌之辈的过分念头,丹丘与大齐的战事官家不问你,你便不能贸然插手,这议储的事,官家不问,你依旧不能在朝堂上有什么过多的举动,嘉王殿下这件事,你该如何办?” “还能怎么办?我要在这个位子上坐得稳一些,就得时时让官家看见我的利用价值,”孟云献无谓地笑了一声,“不过在此之前,嘉王的事却不能再拖,我得跟那位夤夜司副使通个气儿,咱们不能一直都如此被动。” 谈及夤夜司副使周挺,孟云献倏尔想起一人,“我记得前些日,他与我提起那位倪小娘子,阿芍,那小娘子亲口对他说,倪公子是靖安军旧人,此事,韩清在给我的密信中,也有所提及。” 一句“靖安军旧人”,令姜芍一愣。 过了半晌,她才道,“不瞒你说,我正想见见她。” “她兄长是吴岱的那个儿子害死的,但如今为了大义,她竟甘愿深入虎穴,为仇人之父治病,此女子,该令我等生惭。” “徐景安”这三个字,是三万将士的血,与一个玉节将军的血,孟云献每每思之,皆满心悲凉。 孟云献一抬头,“我这就去写一封手书给周挺。” 又是一日大雪,天寒地冻。 正元帝身体欠安,贵妃欲往庆和殿陪侍,而正元帝却不许,更令入内内侍省都都知训斥了一番贵妃身边服侍的宫人,责怪他们不知珍重贵妃的身子,竟让贵妃大雪天还出来走动。 贵妃回到寝殿,由宫娥服侍着脱去了外面的三件披风,近身服侍的宫娥见贵妃脸色不好,便小心翼翼地说道:“娘娘,官家是怕您受冻伤身。” 官家并无一句斥责贵妃,也让梁神福代为传了几句温言,但贵妃细长的眉间却依旧笼着一分愁绪。 她垂眼瞧着自己腹部,如今已经显怀。 “若这不是个儿子呢?” 官家是否还会如此好言相待?还会留着她吴家的尊荣么? 在官家身边待了好些年,贵妃还是捉摸不透帝王的喜怒无常。 “娘娘……”宫娥惊呼出声,随即垂首,“孩儿尚未出世,娘娘还是不要多想了。” 贵妃不说话,揉按着额角,靠在软榻上。 她如何能不多想呢?吴家单薄成这样子,之前父亲出事,亲族能躲则躲,唯恐避之不及,而今,无论是她,还是父亲,都指着她腹中的这个孩儿。 家族的光耀,后半生的荣华,都在此了。 宫娥才将将奉上一碗香茶,有个年轻的宦官匆匆地进来,在帘子外头作揖问安,他衣帽都沾着雪,脸也冻得发红。 “如何?” 贵妃抿了一口香茶,在帘后懒懒地挑着眼皮瞧他。 “娘娘,奴婢已仔细查过,鲁国公府前些日子的确送了一批药材去蓉江府。”宦官垂着头,喘着气恭敬地答,“奴婢听人说,有好几大车呢,说是女婿的亲戚在蓉江府做药材生意,请国公府的人押送的。” “驿馆的人说车辙印子瞧着深,奴婢猜想,那只怕不是什么药材。” 他常出宫替贵妃去探望府里的老主君,也没少在外头的茶楼里逗留,鲁国公女婿的这桩事,还是他无意间听来的。 回来报了娘娘后,这些日他都在为查探此事而奔忙。 “什么亲戚?” 贵妃在帘后,一下坐直身体。 “这……” 宦官躬着身子,“奴婢不知,只怕要去了蓉江府才知道。” “等你去了,”贵妃冷笑了一声,将茶碗重重往案上一放,“茶都凉透了!” “蓉江府有个爻县,” 贵妃的嗓音发紧,“国公府的人若送的不是药材,那么十有八九,那些东西都送去了爻县。” 已经过了这些时日,她再细查,又能查出什么? 鲁国公的嫡子早年在外做官,被造反农民起义军给害死了,他如今只有一个妾生的,不出息的庶子,再有就是几个女儿。 可爻县有什么? 有一个姓赵的县丞。 那县丞是太祖一脉,自太宗继位之后,在历任皇帝的打压之下,太祖一脉已经无爵可承。 那县丞为太祖第四子的子孙,虽落魄潦倒得只有个县丞的位子坐,但他却有正经的嫡出血脉。 贵妃胸中郁气难解,一手拂落了案角的茶碗。 难道鲁国公在与她合谋的同时,果真还有另外的打算? —— 吴府。 王医正净了双手,在素纱屏风后给呆坐在折背椅上的吴岱施针,他捏着极细的金针,蓦地侧过脸,只见一面素纱屏风外,那年轻女子身影朦胧,王医正能够感觉得到她的目光注视。 他皱了皱眉,心中思忖着这几日来此女子的表现,片刻,他试探一般,郑重地在吴岱头上落下一针。 “王医正。” 屏风外的女子忽然出声,王医正眉心一跳,将针取下,却听她又道:“不知我可否近前一观?” 王医正一顿,却没说话。 “我虽得娘娘口谕,与您一道医治老主君,但这些日,我一直未曾干预过您,是因为我听秦老医官说过,您的针灸之术在太医局亦是数一数二,我既为小辈,不敢贸然改易您的医治办法,但我亦想近前瞧一瞧您的针法。” 倪素说着话,却见一道身影从门外走进来,除了她,无人能见那个人,他手中拿着一道书册,是用绯红锦缎装帧过的,他进来也没说话,只是与她相视一眼,朝她颔首。 倪素立即明白他已经拿到了那份礼单。 徐鹤雪在桌前坐下来,垂着眼帘翻看礼单。 “你其实根本不通什么针法,是不是?”王医正在里面冷着声音,忽然说道。 倪素愣了一下,随即匆匆绕过屏风,那吴岱鬓发斑白,靠在椅子上打瞌睡,任由王医正摆弄。 “王医正……”倪素抿了抿唇,面上露出些慌张之色。 “好啊,你这女子,果然欺瞒娘娘!” 王医正见她一下慌了,便越发肯定了心中所想,“说什么不敢干预我,你根本就是一窍不通!连针法的深浅都瞧不出!” 这些日,倪素不与他为难,他便借自己针法是为绝学,不许她偷瞧为由,不让她近前来看,而他时不时地问她几句药理,或是针法,她药理虽通,可涉及针法,她却支支吾吾,遮遮掩掩。 王医正便越发疑心。 到今日,他许此女子在屏风外站着,便是借这一针来试探她的深浅。 “王医正,您也知道我为兄伸冤的事,娘娘的亲弟因此而伏法,而我如今只是一个孤女,若要与娘娘为善,使贵人放过我,我便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倪素垂首,声音细颤,“我家中有金针刺穴的绝学不假,只是我父亲不许我学医,在这门绝学上防我防得更加厉害,使我不得半点真传,如今我空有医典,却实在来不及细学,可我若不出此下策,又如何能保得住性命呢?” “你是说,你家里这门金针刺穴的绝学,的确在你手上?” 王医正心中一动。 “是……” 倪素抬起眼来,“还请王医正手下留情,听闻您在针灸之术上颇下功夫,若您肯替我瞒下此事,我愿将起奉上。” “你舍得将你家中的医术交给旁人?” 王医正将信将疑。 “不过是为求一条生路,再者,医术要得用,才有它的价值。”倪素伏低身子,言辞恳切。 “若王医正肯教我,便是最好。” 王医正久久不言,他捋着胡须将面前这个女子打量了一番。 “我到底也不忍为难你一个孤女。” 他说。 “多谢王医正。” 倪素满眼欣喜。 王医正再没说让她出去的话,吴岱的癫病没有好转,还是在椅子上一副痴态,王医正凝住心神,为其施针。 倪素在旁冷眼看着。 越看,她便越发确定,这位王医正,根本就没有用心医治。 虽不至于使吴岱的癫病恶化,却也不会令他有什么好转的迹象,他的确是擅长用针的人,却并未存心为吴岱医治。 王医正停了手,见倪素站在那儿,一副茫然之相。 他心中不由冷嗤。 果然女子行医,便是如此平庸。 徐鹤雪起身,绕过屏风走到倪素身边来,王医正莫名觉得后背好似有一股子阴寒,但他转过脸,与倪素四目相视,他什么话也没说,又专心手上的事。 他自以为拿住了此女的把柄。 徐鹤雪的手指在礼单上点了点,倪素顺着他所指的那处看去,她捏了捏他的手指,然后看向王医正的背影,“王医正,我为老主君诊脉之时,发觉老主君气血不足,肾气有损,是否需要进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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