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认得。 可是嘉王揪紧了自己的衣襟,他慢慢地蹲下去,好像有一只手在狠狠地攥握他的心脏。 周挺带着人赶来,见嘉王蹲在山道中间,他便走上前去,“殿下怎么了?” 袁亲卫见他遮着脸,便问了声:“您是……” “我是孟相公派来保护殿下的人。” 周挺说道。 袁亲卫一听“孟相公”三字,便着实松了一口气,他俯身去将嘉王扶起来,此时周挺见嘉王转过身,才发觉他眼睑浸泪。 他愣了一下,“殿下这是……” “方才有一男一女在此,得亏那位年轻公子,否则殿下就危险了。”袁亲卫到这会儿还有些后怕。 “他们人呢?” 周挺环视一圈。 “已经走了,我才命人去追。”袁亲卫说道。 周挺皱了皱眉,一男一女,这个节骨眼,还有哪一路人来救嘉王? 夜越深,雪越盛。 徐鹤雪骑马疾驰,甩开了追在后面的那些人,他一言不发,耳畔越发急促的风声他似乎也听不到。 倪素抬头望向他。 他的一只手却落来,按压了一下她将要滑下去的兜帽。 “真的……不与他相认么?” 倪素以掌心裹住他握着缰绳的手。 “周挺在,永庚的亲卫都在,我若让更多人知道我回来,便是置幽都法度于不顾。” 生与死之间,所隔恨水,是界限,亦是敬畏。 人敬畏生死,才知生的可贵,死的意义,如此,人才会学着珍视自己或他人的性命。 “何况他若知道我在此,只怕会冒险抗旨,”他的声线依旧沉静,却不自禁地低首,雪花拂鬓,他的下颌抵在倪素肩头,“他的处境本就危险,若再抗旨,便是给鲁国公与潘有芳递刀。” 暂避彤州,总比继续待在云京好。 琉璃灯在颠簸中灭了火光,徐鹤雪眼前归于一片漆黑,他听见马蹄声声,寒风猎猎。 他想起荻花岸边, 冰面之上,那道朦胧的,蹒跚的身影。 自徐鹤雪十四岁离京,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虽只书信常来往,仍为彼此之知己。 “他此生,” 徐鹤雪仰面,鬓边几缕浅发微扬,雪粒子落在他的眼眉,却始终无法消融,“我对他唯一的期盼,就是他能好好地活着。”
第113章 行香子(四) 岁暮天寒, 正元帝受了风寒夜里睡得本就不安稳,丑时忽有宫人来报,皇城南面的宫室因连日的积雪厚重而被压断了脊梁。 然而不祥之事非只这一桩, 寅时早朝,百官觐见, 多地雪灾,饥馑冻馁者众,时有冻死百姓与牲畜的事发生。 丰州的官衙年久失修, 地方官员请示朝廷几番不见拨钱,今年雪灾一重, 衙门的鼓角楼倾塌, 压死了鼓角匠全家。 雪灾如此严重, 不但使地方不得安宁, 竟还使宫室倾塌,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征兆,灾者, 天之谴也。 作为大齐皇帝,正元帝不能不以此为警示,赈济地方, 安抚臣民, 并举行祭天仪式。 正元帝信道,对“天谴”二字实在敏感, 在朝上议定祭天仪式在泰安殿举行后,只是从朝天殿到庆和殿这么一段路, 寒风便吹得他头疾发作。 倪素天亮时才得以进城, 她回到南槐街换过一身衣裳后,才来宫中取牌子, 预备去南郊别苑。 “秦老呢?” 倪素入了正堂,却没有在里面瞧见秦老医官。 “官家头疾犯了,秦老医官他们都去庆和殿了。”一名局生随口答了她。 话音才落,门帘被人从外面掀起来,如此冷的天,进来的医正们额上却有细汗,倪素看着秦老医官在后头,被人扶着,腿脚似乎出了问题。 “秦老,您这是怎么了?” 倪素立时上前。 “人老了不中用,在外头滑了一跤。”秦老医官勉强笑了笑。 几名医正将秦老医官扶到流苏帘子后头的竹榻上,倪素用软枕垫在他身后,又将炭盆挪得离他近些。 炉上煮着茶,她瞧了一眼,还不见热。 “官家的头疾怎么又犯了?” 倪素往炉子里添炭。 “本就是在病中,今日上朝来去一趟又受了风,”秦老医官咳嗽了几声,“听说积雪压塌了南面的一座宫室,都说是天谴,官家怎能不急火攻心。” 倪素见秦老医官的神情有些怪异,便问了声,“您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 秦老医官摇了摇头。 太医局至今没有更好的办法根治官家的头疾,以往官家头疾发作得若是严重,比起用太医局不够止痛的汤药,官家更愿意服食金丹。 金丹服下,半刻便不痛。 但今日,官家痛得那样厉害,却始终没有说要服用金丹的话。 倪素为秦老医官倒好热茶,备好茶点,才去领了去南郊别苑的牌子,宫门外备了车马,赶车的是内侍省的宦官。 倪素才将药箱交予宦官放到车中,她踩着马凳上去,正欲躬身掀帘入车内,却隐约听见一阵甲胄碰撞的森寒之声。 严整的步履声越来越近。 倪素侧身抬首,只见红衣金甲的禁军整齐划一地跑来,迅速将道路两旁肃清干净,挡住车马行人。 “这是怎么了?”年轻的宦官皱起眉头,他冻得鼻头发红,瞧见这样一幕,便抱怨出声,“挡在这儿,咱们怎么走啊?” 倪素站在马车上,自然也能越过人墙,看得更远一些。 寒风呼号,落雪纷纷。 着甲带刀的亲卫与禁军簇拥着一个人,那人衣袍单薄,每走三步,便屈膝叩首,高呼:“陛下仁德,鬼伏神钦,万方有罪,在臣一人,恳请上苍,移灾于臣!” 污泥沾湿他的衣袍,雪水浸透他的发髻,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已经冻得乌紫,未着鞋袜,重复着起身前行三步,再屈膝下跪,大喊。 昨夜荻花河畔, 倪素见过他的脸。 她本能地垂眸,袖子边的淡雾不见,她环视四周,只见那道淡薄的白衣身影,已悄无声息地越过禁军的人墙。 白日明光,寒雾弥漫。 徐鹤雪几乎一下定在道路中间,他看着那个人的脸,双足似有千斤重。 “殿下……” 袁亲卫见嘉王起身困难,便想去扶,却被他挥开了手。 嘉王咬着牙,双手撑在潮湿的地面站起身,往前一步,两步,三步,又跪下去,重复方才的话。 他渐渐地近了。 “陛下……” 嘉王铣足,踉跄地往前,才走出两步便摔下去,徐鹤雪上前两步要去扶,但他半透的手穿过嘉王的衣袖与手臂。 嘉王摔倒在地,只觉迎面拂来的风更加阴寒。 徐鹤雪看着他勉强起身,又往前走了一步。 这样近,足够徐鹤雪看清他如今的这副样貌,五官褪去年少时的稚嫩,已沉淀出几分岁月的痕迹。 更高了,却还与年少时一样,如此清瘦。 “永庚……” 他喉结微动。 为何回来? 可眼前这个人给不了他答案,徐鹤雪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跪下去,叩头,“陛下仁德,鬼伏神钦,万方有罪,在臣一人,恳请上苍,移灾于臣!” 为何如此? 徐鹤雪蜷紧指节。 嘉王起身,毫无所觉地朝前走,撞得残魂散成淡雾,他倏尔止步,回过头,寒烟缕缕,朔风刺骨。 “殿下?”袁亲卫不知他在看什么。 嘉王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又回过身,迈着艰难地步履朝前,三拜九叩,朝着那道宫门,朝着那座皇城。 自嘉王入城,宫中便已得了消息,正元帝在庆和殿中,头疾的疼劲儿还没缓过去,立在一侧的梁神福小心翼翼地说,“听说,是从御街一路如此过来的,嘉王铣足,三拜九叩。” 正元帝躺在龙榻上,久久不言。 任是谁,也没有料到,嘉王竟敢抗旨不遵,返回云京,原本正要出宫的潘有芳等人也聚集在永定门,他们看着嘉王走三步,三叩首,一双赤足满是血,衣袍上也沾着脏污血渍。 “官家说要见?” 潘有芳问了声身边的殿中侍御史丁进。 “是。” 丁进盯住不远处嘉王的身影,脸色有些发沉。 嘉王抗旨回京,官家此时却要见,这已经很不妙了。 孟云献在政事堂的后堂里端坐,闭目养神。 “孟公,您昨儿才借着底下人点了黄相公一番,黄相公昨夜已劝得官家改变心意,增派禁军保护嘉王回彤州,可嘉王今日……却自己回来了。” 黄宗玉是领了命与孟云献一块儿推新政的,他虽是个不主战的保守派,却也算不得是什么旧党,为了江山社稷,他自然也有自己的一番考量。 贵妃腹中的孩儿尚不知男女,黄宗玉就必须暂保嘉王。 可增派的禁军才出城不久,嘉王却折返回来。 这实在出乎裴知远的意料。 “怎么我看您,一点都不惊讶?”裴知远注意着孟云献的神情。 “他不想走,于我们而言,难道不是一桩好事么?” 孟云献没睁眼。 “可这是抗旨啊孟公。” 裴知远叹了口气。 “官家不是要见他么?”孟云献靠着椅背,“雪灾闹得人心惶惶,古来有言,君主不明而致天谴,如今正是官家头疼的时候,朝臣们都盼着官家罪己而告上苍,可嘉王却是高呼着‘陛下仁德,鬼伏神钦’,三步九叩回来的。” 此为忠孝,无可诟病。 孟云献自始至终没有睁开眼。 嘉王一路跪到了庆和殿,梁神福看见他衣摆破损,磨得都是血,心中便是一惊,随即赶紧叫来几个宫人将他扶到殿中去。 庆和殿烧着地龙,嘉王一身骨肉都像结了冰似的,乍进暖烘烘的殿中,他几乎是立时打了一个寒颤。 内殿里汤药的苦味没散,嘉王身上的雪粒子开始融化,他挣开宫人的手,跪在地上,朝着帘内,“爹爹。” 他的嗓音已经嘶哑。 帘内一时没有动静,嘉王双手撑在地面,安静地伏跪。 “永庚,如今,你都敢抗旨了?你可知,抗旨是什么罪过?” 那道声音不轻不重。 “知道,” 嘉王看着地面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但永庚,不能不回来。” “你倒说说看,为何?” “永庚梦见王叔了。” 他说,“王叔在梦中训斥我,说我既为君父之子,便不该违逆您,我理应在您身边,尽一个儿子的孝道……自他离世,我没有梦见过他一回,昨夜一梦,肝胆俱裂,为人子,我有负王叔,更有负爹爹……” 他抬起头,眼睑湿润,“王叔点醒了我,我想,就算是死,我也应该回来见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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