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九,太子监国。 朝天殿上,夤夜司副使周挺呈上一份鲁国公亲手所写,亲自画押的供词。 却不是关于代州满裕钱庄暗账的供词。其上不但交代了代州满裕钱庄的暗账,还有鲁国公的父王南康王在世时,与吴岱、潘有芳二人勾结的始末。 吴岱令雍州前知州杨鸣私自调兵支援鉴池府,而潘有芳私自拦截玉节大将军军令,命谭广闻支援鉴池府,贻误军机,致使玉节大将军徐鹤雪的三万靖安军在牧神山全军覆没。 为掩盖真相,南康王与吴岱潘有芳二人借着丹丘王庭此前意欲招降徐鹤雪一事大做文章,以叛国重罪,使年仅十九岁的少年将军在雍州受凌迟而死。 结合蒋先明此前在泰安殿上呈交的那份谭广闻的罪书,这桩尘封十六年的叛国冤案,脉络变得无比清晰。 而孟云献一直在寻找的,窦英章的妻小大抵是听闻了潘有芳的死讯,他们正赶上此时入京,在孟云献与黄宗玉的面前,奉上了窦英章被潘有芳加害之前,送到他们手里的那封信件。 信上记录着他受潘有芳的指使,陷害文端公主府校尉陆恒,并帮助吴岱与南康王父子私吞文端公主府家财。 非只如此, 窦英章更在信上直言,潘有芳曾指使他从牧神山将身受重伤的玉节将军徐鹤雪带回,为防止玉节将军说出牧神山一战的实情,潘有芳给玉节将军灌下哑药,并差人将其送去雍州。 “列位臣工,为何不说话?” 太子赵益立在阶上,“在我没有告诉你们窦英章妻小之事前,你们吵吵嚷嚷,说鲁国公在夤夜司中是被屈打成招,供词不足为证。” “可他是宗亲,是我赵家人,夤夜司敢对他动刑?”赵益轻抬下颌,盯住底下一人,“郑坚,昨日我请你去夤夜司中探望鲁国公,你如实告诉你的同僚们,国公爷在夤夜司中,过得如何?” 郑坚上前两步,低首,嘴唇动了动,“国公爷……的确安好。” “有多好?” “衣着整洁,瞧着,还胖了些。” 郑坚语气发涩。 他昨日所见,的确如此。 “国公爷可有亲口告诉你,他被周副使动了刑?” “……没有。” 他没有与鲁国公说得上话,甚至没能靠近,那些夤夜司的亲从官簇拥着他,给他提鸟笼子,奉茶点,看似照顾得无微不至。 “好。” 赵益负手而立,“那今日,我倒是要问问诸位,如今究竟谁还有那个脸面,敢与我说当年的雍州军报便是铁证如山?那是铁证,那么今日的人证与物证,又是什么!” 朝天殿上鸦雀无声。 “我在问你们,为何不答?” 赵益一一审视着他们的面孔,“你们在京为官,哪一个不比玉节大将军活得长?他年十九,夺回的燕关,守住的居涵关,在他死后,又都沦落于胡人之手,十六年了,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像他一样,夺回国土,护住那些遗民。” “如此为国为民的一个将军,不是死在战场上,却是死在我们自己人的手里……敢问诸位,尔等羞愧否?” “郑坚,我在问你。” 赵益忽然的一声,令郑坚双膝一软,一下跪倒在地,他心中惶惶,“太子殿下,这,这是官家的敕令,臣等……” “大胆郑坚!” 赵益立时打断他,“你难道是在怪罪君父吗!你的意思是使玉节大将军蒙受不白之冤的人,不是南康王,不是潘有芳与吴岱,而是官家?” “臣不敢,臣不敢!” 此话惊得郑坚满头冷汗,他连忙伏低身体。 “二位相公。” 赵益却看向身着紫色官服的孟、黄二人,“我想问二位相公,为君者,是否只有对,没有错?” “殿下……殿下这是在意指官家么?” 有朝臣伏低身子,“殿下万不可如此说话啊!” “殿下,这是在朝天殿,您怎能如此……” “请殿下慎言!” 谏院这帮老家伙的毛病又犯了。 “你们也知道这是朝天殿?” 赵益平静地道,“我身为储君,不过是在问二位相公,为君之道当如何,你们这些人,便要加罪于我吗?” 方才放言的几位朝臣一时哑声。 孟云献恰在此时上前,道,“殿下,臣以为,无论是为君还是为臣,都应当审慎己身,做得对,才不会错。” “那我如今要为玉节大将军与三万靖安军将士翻案,是对,还是错?” 黄宗玉上前,“证据俱在,殿下如何有错?” 枢密副使葛让按捺不住,立时往前几步,“殿下!臣葛让,恳请殿下为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与三万靖安军翻案!” “臣苗天照,恳请殿下为玉节大将军与三万靖安军翻案!” 苗太尉紧随其后。 “臣恳请太子殿下,为玉节大将军与三万靖安军翻案!” 越来越多的朝臣站出来,声音几乎响彻整个朝天殿。 明朗的春光铺满朱红的殿门,赵益几乎被群臣身后的光线晃了眼睛,他的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 “此案,我亲自来翻,谁若阻我,我必杀之。”
第128章 四时好(一) 自正元二十一年二月中旬到三月底, 云京的春雨断断续续地下,沙沙的声音听得惯了,有时倪素的梦中也都是潮湿的雨。 她受的那二十杖并不轻, 哪怕整整将养了三个多月,她身上破损的伤处虽结痂, 可伤到的筋骨却还是疼得厉害,只能卧床。 青穹在窗外移栽了一棵柳树,柔软的柳枝在细雨里微荡, 嫩叶如新,倪素趴在软枕上, 一瞬不瞬地盯着看。 “没有人会在家中栽种柳树,” 姜芍将昨日趁着没下雨才晒过的那件氅衣搭在木施上, 衣袖边缘银线所绣的“子凌”二字有些显眼, 她转过脸,“你们,是因为他?” 这三月来, 一直是姜芍在此照顾倪素,为她换药,穿衣, 帮她洗漱, 连孟府也没回去几次。 “近来太爱下雨了,到了四月, 雨就更多了。” 倪素的面容还是很苍白,“以往下雨, 我便是煮了柳叶水给他用, 他爱干净,哪怕是鬼魅, 也总是很在意自己的衣着与行止。” “他一直是个礼数周全的孩子,” 姜芍走到她床前坐下,“云献与他老师是好友,他以前也没少跟着老师来我们家中,云献以前总与我说,若不是文端公主先将子凌送到了崇之先生那里,他也想收子凌做学生。” “他考中进士那年,不止是崇之先生,云献他也高兴得整宿没睡,迫不及待就想去贡院瞧他的试题。” “我记得,” 姜芍眉眼带着温和笑意,“他有一回在宫中的昭文堂内带着殿下一块儿与那些宗室子打架,崇之先生发了好大一通火,让他在院子里跪了一下午,那时天冷,他夜里跑到我们家里来,我亲自弄了锅子,让他与云献一块儿吃。” 倪素忽然出声,“他从前,是不是很爱笑?” 姜芍回忆着那夜,锅子里的热烟在灯影里漂浮,那少年眉眼生动,十分爱笑,她点点头,“是,他模样生得极好,笑起来也十分好看。” 倪素闻言,想起他的脸,她其实从没见他真正笑过,大抵这便是血肉之躯与残魂之身之间的差别,他的五官始终不能如人一样生动。 虽是十九岁的模样,但他却已在幽都游离百年,他的手还是会握笔,还是会握剑,却总是寡言的,也不会笑,他常会安静地看书,安静地听她说话。 他总是谨慎地审视自己作为残魂的身份,却依然会在意衣着的干净整洁,在乎仪容,在乎礼数。 “他真的……不能再回来了吗?” 姜芍轻柔的声音倏尔令倪素回神,她抬起眼帘,满室残蜡,这三月以来,她日日燃灯,“我之所以能够招来他的魂魄,是因为幽都宝塔里锁着靖安军的三万英魂,这是幽都准许他重回阳世的唯一意义。” “而今,吴岱死了,潘有芳也死了。” 雨雾沙沙,晨风湿润,倪素的声音很轻,“他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房中一时静谧,姜芍心里也十分不好受,她原想说些什么安抚倪素,可她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子,她没有哭,甚至言辞都很平静。 姜芍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倏尔想起一样东西来,便转身走到书案前将一卷书册拿来,“阿喜,我差点忘了,你该看看这个。” 倪素伸手接来,只见封皮上《青崖雪》三字,她心中一动,立时翻开,附页上数行字迹苍劲有力,乃是一篇《招魂赋》。 倪素抬起头,“这是……” “此书是被关在御史台大狱中的蒋先明蒋御史亲手所著,附页上的《招魂赋》则是翰林学士贺童所作,贺学士也是崇之先生的学生,他也是子凌的师兄,”姜芍将她身上滑下去的被子往上压了压,“你手中的这卷,是他们二人亲手所写,如今,此书正是云京各大书局刊刻的最多的一卷。” “他们在狱中听说了你二敲登闻鼓的事,此书,是他们恳求云献,一定要交予你的。” 倪素一时说不出话,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附页上—— 归来兮,归来兮!英灵胡不归。 归来兮,归来兮!忠魂栖何处?岩溪鸟静,云高风清,湖水不息,长途千里,思无尽兮…… 御史中丞蒋先明著《青崖雪》一书,为玉节大将军徐鹤雪撰写生平,而翰林学士贺童更是在此书中为玉节大将军与三万靖安军作赋。 此书一出,云京所有的书局几乎刊刻不停。 一个已经离世十六年的人,人们还能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国佞臣。 太多人都忘了他污浊的声名之下,被掩盖的那段曾经。 但在蒋先明所著的这部书上,人们又重新识得了他,他们记起,他是青崖州徐氏的子孙,他们记起,他是天策将军徐宪的儿子。 其父徐宪生前死守屏江十年,使胡人铁骑十年不得深入北境。 而他七岁入京,十三岁孤身一人送母亲的骨灰归乡,十四岁进士及第,却弃笔提剑,远赴边关。 十五岁活捉亲王之子,十六岁夺回燕关千里,十七岁使胡人闻风丧胆,十九岁受封玉节大将军。 因有苗天照与葛让二人的口述,玉节将军徐鹤雪生前的每一仗,都被蒋先明详细而生动地铺陈在字里行间。 “青崖有雪,而我负之。” 蒋先明以沉重笔触留在页尾的这一句,既不成诗,也不成词,但它却触动着每一个读过此书的人。 辜负那位将军的人,又何止一个“我”。 “如今这书传得厉害,那茶楼上都开始借着这书上的内容,讲起玉节大将军生前打过的仗,那些不识字的市井小民有钱的就在茶楼里,没钱的都蹲在茶棚子里头听那些学生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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