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玉纹走前关了窗,其实也不至于满屋子都是那香烧出的烟。 屋子是暂时进不去了,玉纹在树荫底下的石凳上放了个软垫让倪素坐着,几名女婢家仆在廊庑拐角处洒扫说话。 玉纹不在,倪素一手撑着下巴:“徐子凌,孙娘子这条道是走不通了。” 为杜绝科考舞弊的乱象,每回科考的试卷都要求糊名誊抄,再送到主考官案头审阅。 那位孙娘子的郎君金向师便是此次冬试负责糊名誊抄试卷的封弥官之一。 “存志不以男女而别。” 浓浓的一片树荫里,倪素听见这样一道声音,她仰头在闪烁的日光碎影里,看见他霜白的袍角。 倪素望着他,“我知道,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世上除了母亲所说的小心眼的男人以外,还有一些注定不能理解我的女人。” 正如孙娘子,用了她的方子,便在心里彻底将她划分为不可过分接近的六婆之流,自然也就不能容忍蔡春絮将她带去如磬诗社。 “可是,我想我总要比兄长好一些。” 她说,“我是女子,世人不能以男女之防来束缚我,便只能用下九流来加罪于我,可是凭什么我要认罪?大齐律上写着吗?” “他们觉得我应该为此羞愧,为此而畏缩,可我偏不,我要带着我兄长与我自己处世的心愿,堂堂正正地活着。” 满枝碎光有些晃眼,倪素看不太清他的脸:“我们不如直接去找金向师吧?” “你想怎么做?” 枝叶沙沙,眉眼清冷的年轻男人在树荫里垂着眼帘与她目光相触。 “你装鬼……” 倪素说一半觉得自己这话不太对,他本来就是鬼魅,“我们趁夜,你去吓他,好不好?”
第19章 菩萨蛮(七) 金向师原本在礼部供职,但因其画工出挑,冬试后被调职去了翰林图画院做待诏,前两月去了宛宁画舆图,前几日回来复命后便一直称病在家。 因疑心牵扯官场中人,而案情起因不明,夤夜司暂未正式将冬试案上奏正元帝,因而找贡院一干官员问话也只能旁敲侧击。 倪素养伤不能起身这些时日,夤夜司不是没查到几位封弥官身上,但在贡院里能问的东西并不多,而金向师回来得了官家称赞,又赏赐了一斤头纲团茶,回到府中便告假不出。 夤夜司暂无上门询问的理由。 倪素原想通过孙娘子来打听,但如磬诗社一事,便已说明孙娘子十分介意倪素的身份,是断不可能再来往的。 “我白日里点的香和蜡烛真的有用吗?你身上不疼吧?”倪素猫着腰躲在金家庭院一片蓊郁的花丛后头,伸手去拉徐鹤雪的衣袖。 “不疼。” 徐鹤雪拢住衣袖,摇头。 “那我牵着你的衣袖好吗?你看不见,我得拉着你走。”倪素小声询问他。 眼下是夜闯他人家宅,她手中不好提灯。 “嗯。” 徐鹤雪点头,朝她声音所在的方向试探抬手,将自己的衣袖给她牵。 感觉到她拽住衣袖的力道,徐鹤雪眼睫微动。 “我们走这边。” 倪素在庭院里瞧了好一会儿,见没什么家仆靠近那间亮着灯的书房,她才牵着徐鹤雪轻手轻脚地挪到书房后面的棂窗外。 棂窗用一根竹棍半撑着,倪素顺势往里头一瞧。 灯火明亮的书房内,金向师心不在焉地嚼着酱牛肉,又灌了自己一口酒,“你身上不好为何不告诉我?咱们家中是请不起医工么?现如今你在外头找药婆的事儿被那些诗社中的娘子们知道了,才来我跟前诉苦。” “这是什么可以轻易说出口的事么?我也不是没请过医工,只是他们也不能细瞧,开的方子我也吃了,总不见好,我天天的腹痛,你瞧了也不问我么?”孙娘子负气,背对他坐着,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揩泪,“若不是那日疼得实在捱不住,我也不会听蔡娘子的话,找那小娘子治。” “你也不怕她治死你?药婆是什么你还不知?有几个能有正经手段?治死人的多的是,真有本事救人的能有几个?” 金向师眼也没抬,又往嘴里塞了一块酱牛肉,“若真有,也不过瞎猫撞上死耗子。” “可我确实好些了。” 孙娘子手帕捂着面颊。 “如今其他那些官夫人可都知道你找药婆的事儿了,你以为,她们回家能不与自个儿的郎君说?那些男人能再叫你带坏了他们的夫人去?”金向师冷哼一声,“我早让你安心在家待着,不要去和人起什么诗社,如今倒好,你这番也叫我吃了瓜落儿,那些个大人们,指不定在背地里要如何说我治家不严。” “我看诗社你也不必去了,没的让人笑话。” “凭什么?蔡娘子她还大大方方与那小娘子来往,她都敢在诗社待着,我又为何不能去?”孙娘子一个回头,鬓边的步摇直晃。 “那蔡娘子与你如何一样?她父亲致仕前虽是正经文官,但他早年也在北边军中做过监军的,少不得沾染些武人粗枝大叶的习气,如今她嫁的又是太尉府,那不还是武人堆儿么?就她那郎君独一个文官,她大伯哥不还是个殿前司都虞侯的武职么?那在内侍省大押班面前都得轻声细语……他们家粗鲁不忌,这你也要学?说不定今儿这事过了,那些娘子也容不下她继续在诗社里待着。” 金向师如今才得了官家赞赏,不免有些自得,“今儿就这么说定了,那诗社你也不必再去,不过只是一些年轻娘子在一处,孟相公的夫人姜氏,还有裴大人的夫人赵氏都没怎么露过面,你去了,又有什么用?也不能到她们跟前去讨个脸熟。” “郎君……” 孙娘子还欲再说,金向师却不耐烦了,朝她挥手,“出去吧,今晚我去杏儿房里。” 不但将她出去与女子交游的路堵死了,竟还在她跟前提起那个叫杏儿的妾,孙娘子双眼更红,却不敢再说什么,憋着气闷退出房去。 孙娘子走了,房中便只剩金向师一人。 他一人在桌前坐着,不免又露出些凝重的忧思来,酱牛肉没再吃,酒却是一口接着一口。 陡然一阵寒风袭向他的后背,冷得他险些拿不稳手中的杯盏,桌前的灯烛一刹熄灭,屋中一时只有淡薄月华勉强照亮,烟雾从身后散来,金向师脊背僵硬,脸颊的肌肉抽动一下,他缓慢地转过身,在一片浮动的雾气里,隐约得见一道半真半幻的白衣身影。 他吃了一惊,从椅子上跌下去,酒盏碎裂。 “徐子凌,” 顺着窗缝往里瞧的倪素小声提醒,“他在你右边。” 徐鹤雪一顿,依言转向右边。 “金向师。” 轻纱幕笠之下,被遮掩了面容,不知是人是鬼的影子栖身月华,淡薄如雾,准确地唤出他的名字。 “你,你是谁?” 金向师脸颊的肌肉抽动更厉害,雾气与风相缠,迎面而来,他勉强以袖抵挡,双眼发涩。 “倪青岚。” 这道嗓音裹冰含雪。 金向师双目一瞠,脸色忽然变得更加难看。 “你知道我。” 徐鹤雪虽看不见,却敏锐地听清他的抽气声。 “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金向师双膝是软的,本能地往后挪。 岂知他越是如此,徐鹤雪便越发笃定心中猜测。 “金大人。” 素纱幕笠之下,徐鹤雪双目无神,“我如今孤魂在野,若不记起我是因何而亡便不能入黄泉。” 金向师眼见那道鬼魅身影化为雾气又转瞬在他几步开外重新凝出身形,他吓得想要叫喊,却觉雾气如丝帛一般缠住他的脖颈。 金向师惊恐地捂住脖颈,又听那道冷而沉静的声音缓慢:“金大人究竟知道些什么?还请据实相告。” 他眼见那道清白的影子周身浮出浅淡的莹光来。 倪素在窗外看见这样一幕,便知徐鹤雪又动用了他的术法,她心中担忧,再看那抖如筛糠的金向师,她立即开口:“金大人,还不快说!难道你也想与我们一般么?” 冷不丁的又来一道女声,金向师惊惶地朝四周望了望,却没看见什么女子的身形,雾气更浓,他吓得唇颤:“您,您又是谁啊?” “我是淹死在枯井里的女鬼,金大人,你想不想与我一道去井里玩儿啊?” 倪素刻意拖长了些声音。 “啊?”金向师双手撑在地上,拼了命地磕头:“我可没有害你啊倪举人,负责糊名誊抄的可不止我一个啊……” “既如此,你为何从宛宁回来后便装病不出?”徐鹤雪问道。 “我,我的确见过倪举子的试卷,因为文章实在写得好,字也极好,我便有了个印象,我誊抄完后,便将试卷交给了其他人没再管过,只是后来一位同僚要将所有糊名过的试卷上交时闹了肚子,请我去代交的……”金向师满头满背都是汗,根本不敢抬头,“我这人就是记性有些太好,去交试卷的路上我随意翻了翻,又瞧见了那篇文章,只是那字迹,却不是我誊抄的那份了!” 金向师心中疑窦颇多,却一直隐而未发,后来去了翰林图画院供职,他便将此事抛诸脑后,赶到宛宁去画舆图了。 只是画完舆图回来,金向师便听说了光宁府在清源山泥菩萨庙中发现一尸体,正是冬试举子倪青岚,又听贡院的旧友说,夤夜司的人近来去过贡院,金向师心中忧惧,便趁着正元帝得了舆图正高兴的时候,提了告假的事。 他将自己关在府中这些天,正是怕夤夜司的盘问,也怕自己就此牵连进什么不好的事里。 这事,他本打算烂在肚子里。 滴答,滴答。 金向师觉得有冰凉的,湿润的水珠从他的头顶滴落,顺着他的额头,再到他的鼻骨,直至滴在地面,他方才看清那是殷红的血珠。 而血珠转瞬化为莹尘,在他眼前浮动消散。 金向师脑中紧绷的弦断了,他一下栽倒在地上,竟吓得晕死过去了。 月白风清,长巷寂寂。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不要用你的术法,你只要站在那儿,他就很害怕了。”倪素牵着一个人的衣袖,走得很慢。 徐鹤雪起初不说话,只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但片刻,他想起在金家时,她装作女鬼拖长了声音,他忽然道:“他应该比较怕你。” 倪素有些不太自在,“你太守礼了,一点也不会吓人,我那样,也是想让他快点说实话。” 明明他才是鬼魅。 “你兄长的试卷应该是被调换了。” 徐鹤雪说。 谈及兄长,倪素垂下眼睛,轻轻点头,“嗯,可是此事他不敢隐瞒鬼魂,却并不一定会告知夤夜司。” “你不是留了字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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