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清傲,只是听说他不喜这样的场面,他的才学也不是假的,我识得他的好友,一个叫何仲平的,那人给我看了他的策论,那写的是真好啊,这回冬试又是给新政选拔人才,他那样的人若不能中选,可就奇了!” 叶山临打着酒嗝,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到后头,甚至还背出了一些倪青岚写的诗词和策论。 吴继康叫书童给了叶山临银子,请他默了倪青岚的诗文来看,只是这一看,他就再也喝不下一口酒了。 他自惭于自己的庸碌。 同时,他又隐隐地想,若那些诗文都是他的就好了,如此,他便能表里如一的,做父亲的好儿子,风光无限。 这样的想法从萌芽到演变成舞弊,仅仅只是一夜。 吴继康借着父亲的关系送了许多银子给杜琮,此事杜琮安排得很好,只要将倪青岚的卷子与他的一换,他便能直接入仕,从此再不用被父亲逼着用功。 为了确保倪青岚冬试之后不会出来坏事,吴继康便在冬试结束的当夜,令人将其迷晕,随后关在了城外的一间屋子里。 书童贾岩便是帮着他做完所有事的人,甚至发现倪青岚逃跑,也是贾岩带着人将其抓回,好一番折磨痛打。 吴继康起初只是想等冬试结束,等自己顺利入仕,他便弄哑倪青岚的嗓子,再使些银子将人放回雀县。 可那夜,贾岩急匆匆地从城外回府,说:“衙内,咱们守门的几个吃醉了酒,说漏了嘴,倪青岚已经知道您为何关着他了!奴才看他那样子,若您放过了他,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若闹到官家耳里,可如何是好啊……” 官家? 吴继康怎么有心情管官家如何想?他满脑子都是父亲的言语折辱与家法。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第二日一早,他便听见宫里传出的消息,官家采纳了谏院的提议,改了主意,冬试之后,还有殿试。 吴继康当夜便去见了倪青岚。 那青年即便衣衫染血,姿仪也仍旧端正得体,在简陋发霉的室内,冷静地盯着他,说:“衙内的事既不成,那你我便就此揭过此事,往后我们谁也不提,如何?” “真的不提?” 吴继康心有动摇。 他本能地艳羡着倪青岚,他不知道这个人在此般糟糕的境地之下,为何还能如此镇定。 “我无心与衙内作对。” 倪青岚说。 吴继康本来是真信了他的,可是书童贾岩后来却说:“衙内,您没听杜大人说吗?那倪青岚的卷子是绝对能中选的,您此时将这人放了,不就是放虎归山吗?如今他也许还没有那个能力与您作对,可往后他若是入仕为官,指不定爬上哪根竿子呢,到那时他再与您清算,您该如何?” “怕就怕,咱们太师若知道了您……” 一听贾岩提起太师,吴继康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冷透了,他本能地害怕起父亲,而贾岩还在他耳边不停道:“衙内,他之前可是逃跑过的,您换卷子这事儿,也是他故意套我们话儿套出来的,他绝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在蒙您呐!” 吴继康听了这些话,便也觉得倪青岚一定是在蒙骗他,他一气之下,便道:“这几天不要给他饭吃!” 不但没有给倪青岚饭吃,吴继康还让贾岩等人将倪青岚吊起来打,虽都不是致命的折磨,但却令倪青岚患上了离魂之症。 吴继康其实也没想闹出人命,他只是不知该如何处置倪青岚才能保全此事不被发觉,却不曾想,倪青岚患上离魂之症后,一口饭都吃不下去了。 人,是生生饿死的。 吴继康那时还在犹豫该不该给倪青岚请医工,他极其害怕自己被发现,可就是这么犹豫着,人便死了。 天色阴沉,闷雷涌动,很快疾风骤雨交织而来。 吴太师看着地上瘫软得好似烂泥一般的儿子,他满是褶皱的脸上没有一点温情,握起来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吴继康的身上,咬牙冷笑: “若倪青岚是我儿,你哪怕只是动了他的卷子,没伤他性命——” “我也要你用命来偿。” 可惜,他不是。 你才是。
第37章 乌夜啼(六) 中秋已过, 翰林院与谏院的斗争愈发激烈,“倪青岚”这个名字屡被提及,这些大齐的文官们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来驳斥对方。 谏院认为, 国舅吴继康是过失致倪青岚死亡,倪青岚最终是因患离魂之症, 自己吃不下饭才生生饿死,故而,吴继康罪不至死。 翰林院则认为, 吴继康收买杜琮舞弊在先,又囚禁倪青岚, 使其身患离魂之症, 最终致使其死亡, 理应死罪。 两方争执不下, 然而正元帝却依旧称病不朝,谏院与翰林院递到庆和殿的奏疏也石沉大海。 正元帝如此态度,更令谏院的气焰高涨。 “这几日倪青岚的事闹得越发大了, 市井里头都传遍了,我也去茶楼里头听过,那说书先生讲的是绘声绘色, 连吴继康是如何起了心思, 又是如何囚禁折磨倪青岚的事儿都讲得清清楚楚,不少书生当街怒骂国舅爷吴继康, 那骂的,可真难听……” 裴知远一边剥花生, 一边说道。 “我听说, 光宁府昨儿都有不少学生去问倪青岚的案子要如何结,尤其是那些进了书院的寒门子弟, 一个个义愤填膺的,快闹翻天了。” 有个官员接话道。 “你也说了是寒门子弟,天下读书人,除了官宦人家,有几个听了他的事儿还不寒心的?官家若不处置吴继康,他们只怕是不愿罢休的。” 另一名官员叹了声。 那些没个家世背景的年轻人,谁又不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倪青岚呢?只要权贵有心,便能使其十年寒窗之苦付之一炬,甚至付出生命为代价。 此事在读书人中间闹得如此地步,实在是因为它正正好,戳中了那些血气方刚,正是气盛的年轻人的心。 “咱们啊,还是好好议定新政的事项,别去掺和他们谏院和翰林院的事儿……”趁着翰林学士贺童还没来,有人低声说道。 话音才落,众人见张相公与孟相公进来,便起身作揖。 “都抓紧议事。” 孟云献像是没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似的,背着手进门便示意他们不必多礼,随即坐到位子上便与张敬说起了正事。 官家虽仍在病中,但政事堂议论的新政事项依旧是要上折子到官家案头的,官员们也不敢再闲聊,忙做起手边的事。 天才擦黑,孟云献从宫中回到家里,听内知说有客来访,他也懒得换衣裳,直接去了书房。 “倪青岚的事在云京城里闹得这样厉害,是你夤夜司做的?”等奉茶的内知出去,孟云献才问坐在身边的人。 “是倪青岚的妹妹倪素,但咱家也使了些手段,让周挺将那书童贾岩的证词也趁此机会散布出去,如此一来,茶楼里头说书的就更有的说了。” 若非是韩清有意为之,外头也不会知道那么多吴继康犯案的细节。 “这个姑娘……” 孟云献怔了一瞬,端着茶碗却没喝,“竟是个硬骨头。” 他语气里颇添一分赞赏。 “难道,她想上登闻院?” 孟云献意识到。 “若非如此,她何必四处花银子将此事闹大?咱家心里想着,这登闻院,她是非去不可了。” 韩清谈及此女,眉目间也添了些复杂的情绪。 “登闻院的刑罚,她一弱女子,真能忍受?”茶烟上浮,孟云献抿了一口茶,“不过她这么做,的确更好方便你我行事。” “官家本就在意生民之口,而今又逢泰山封禅,想来官家心中便更为在意这些事,倪青岚的事被闹到登闻院,官家便不能坐视不理,他一定要给出一个决断才行。” 可如何决断?满云京城的人都盯着这桩案子,那些寒门出身的读书人更由倪青岚之事推及己身,若官家此时仍旧铁了心包庇吴继康,只怕事情并不好收场。 那倪素,是在逼官家。 思及此,孟云献不由一叹:“韩清,我觉得她有些像当初的你。” “当年咱家若能上登闻院,咱家也定是要去的。” 韩清面上浮出一分笑意。 那时韩清不过十一二岁,是个在宫中无权无势的宦官,而他这样的宫奴,是没有资格上登闻院的。 幸而求到孟云献面前,他才保住亲姐的性命。 孟云献沉吟片刻,一手撑在膝上,道:“只等她上登闻院告了御状,官家一定会召见我。” —— 九月九是重阳。 倪素起得很早,在香案前添了香烛,她看见昨日蔡春絮送来的茱萸,朱红的一株插在瓶中,她想了想,折了一截来簪入发髻。 “好不好看?” 她转身,问立在檐廊里的人。 徐鹤雪看着她,她一身缟素好似清霜,挽着三鬟髻,却并无其它饰物,唯有一串茱萸簪在发间,极白与极红,那样亮眼。 “嗯。” 他颔首。 倪素笑了一下,她的气色有些不好,脸也更清瘦了,她从瓶中又折了一截茱萸,走到他的面前,拉住他的衣带一边将茱萸缠上去,一边说:“今日你要陪我去登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不能不戴这个。” 那座很高很高的山,在登闻院。 “倪素……” 徐鹤雪垂眸,看着她的手指勾着他霜白的衣带,他喉结微动。 “你听我说,” 倪素打断他,“今日你一定不要帮我,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你的存在。” 缠好了茱萸,倪素的视线从殷红的茱萸果移到他洁白严整的衣襟,再往上,看着他的脸。 徐鹤雪抿唇,手指在袖间蜷缩。 “我受了刑,你会不会照顾我?”倪素的语气很轻松,“若你不照顾我的话,我就惨了。” “我会。” 他说。 “嗯。” 倪素的眼睛弯了一下,“那我先谢谢你。” 登闻鼓在皇城门外,倪素从南槐街走过去,晨间的雾气已经散了许多,日光越发明亮起来。 街上来往的行人众多,她在形形色色的人堆里,看见皇城门外的兵士个个身穿甲胄,神情肃穆。 登闻鼓侧,守着一些杂役。 没有人注意到倪素,直到她走到那座登闻鼓前,仰望它。 日光灿灿,刺人眼睛,看鼓们互相推搡着,盯着这个忽然走近的姑娘,开始窃窃私语。 “她要做什么?” “难道要敲鼓?这鼓都多少年没人敢敲了……” “她就不怕受刑?” 看鼓们正说着话,便见那年轻女子拿下了木架上的鼓槌,他们看着她高高地抬起手,重重地打在鼓面。 “砰”的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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