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有国子监名册?”徐鹤雪问。 “我识得田判监,你们上来,咱们这便去他那儿!”蒋先明朝他们招手。 国子监的监生有几百人,其中姓董的有二十一人,蒋先明带着徐鹤雪与倪素在田判监家中看过名册,却暂未从中找出具体是哪一人。 钱唯寅给的提醒太少了。 田判监打着哈欠,满头雾水地陪着蒋先明与那对年轻男女熬,见蒋先明在案前磨墨,他便问,“净年,你这又是要写什么?” “奏疏。” 蒋先明握着笔,看向他,“老田,我借你的墨与纸,又占了你的地方,之后,我还你。” “得了,哪里用得着你还,谁不知你一向过得清贫,唯独极舍得买那些贵的纸笔砚墨,我这些可比不上你的,”田判监摆摆手,“只是,你蒋御史又要上什么奏疏?” 蒋先明蘸了墨,看着雪白的纸页,半晌才道:“我要翻一桩旧案。” 姓董的监生查不出,钱唯寅到底有没有去寻此人也不好说,蒋先明也并不确定那监生究竟有没有将所谓的证据带回云京,若是平安带回,那他上面的人知道了代州粮草案的真相后,还敢不敢重提此事? 杜琮的罪因他失踪而暂未议定,这桩粮草案所牵涉的官员,十几年来,要么升,要么死。 他们的升迁,是用百姓的血汗换来的,蒋先明思来想去,满脑子都是钱唯寅逃跑前的那句“你不敢”。 若姓董的监生不敢,他之上的人不敢,他蒋先明也不敢,是否便要放任那些蠹虫继续啃噬大齐的国柱? 倪素听见蒋先明的这句话,她不由回头,正见蒋先明抬手落笔。 身边人翻页的动作已停许久,帷帽之下,他到底是个什么神情倪素看不清,但她视线下落,停在他手指边缘的一行墨迹。 董耀。 倪素扫了一眼,其父董成达,是个县官。 “田判监,您对董耀此人,可有印象?”徐鹤雪忽然出声。 田判监听着声音,便回转身来,国子监中监生数百,他岂能个个都记得清楚?但这个董耀,他细细想了想,“啊,他学问不错,尤其算学极好,前年本该有职事,但上面查出他生父是个犯过事的武官,董成达其实是他舅舅,他改姓董之前,原姓陆,因为这个,他入官的事便一直搁置着,直到今年,张相公许他入政事堂做堂候官。” 董耀,原姓陆。 不必田判监明说,徐鹤雪心中已想起他父亲的名字——陆恒。 文端长公主府校尉。 徐鹤雪曾不止一次见过陆恒,也知道他有一个沉迷算学的妻弟,若非看见董耀这个名字后面紧跟着的“董成达”,徐鹤雪也想不起陆恒的妻弟。 而田判监后半句紧跟着的“张相公”三字,几乎立时令徐鹤雪猛地撑着桌角站起身,“蒋御史,钱唯寅与董耀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他们这一路来,却未遇追杀,一直如此风平浪静?” 蒋先明愣了一下,他随即细细思索起钱唯寅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立时领悟,“公子,难道任俊之事有诈?” 任俊在任上忽然暴毙,而董耀却完好无损,此二人即便再谨慎,再知道躲藏,也不可能路上如此平静。 除非……有人故意放过董耀。 可他放过董耀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想借此勾出董耀背后之人,再一网打尽? 蒋先明一时肝胆俱寒。 倪素看见徐子凌撑在案上的手一颤,随即提灯踉跄地冲出去,她赶紧跟出去,天色将白,冷风拂面。 檐角的铜铃轻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方才先她一步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已不见踪影。 倪素低头,她发现自己的衣袖边缘竟无淡雾依附,她心中慌张极了,不顾蒋先明在身后的呼唤,提裙朝大门跑出去。 天色微白时,翰林学士贺童一如往常那般来接老师入宫,他被老内知迎入庭院,便见张敬穿了一身整整齐齐的紫色官服,他立即上前,为老师戴好长翅帽。 “老内知是怎么了?” 贺童转脸,看见跟随张敬多年的老内知刘家荣眼眶发红,便有些疑惑。 “他昨儿陪我熬了一夜,你看他,熬得眼睛都红了。” 张敬瞧了一眼老内知,语气平淡。 老内知喉结一动,低下头去,“是啊,人老了,不中用了。” 贺童也没多想,正欲请老师先行,却见檐廊尽头的昏暗处,似有一道身影跪在那里,他一惊,“老师,他……” “你别跪着,起来。”张敬也不避讳,朝那人道。 贺童看见那人站起身从阴影里走出,是个中年男人,但他却认不出此人。 “这是钱唯寅,今日入宫,我得带着他去。” 张敬理了理衣袖,说道。 “可张公,董耀他还不知在哪儿……” 钱唯寅面露担忧。 张敬闻声,看向他,“他来不来,其实不重要,你来了,才是我的意外之喜。” “老师,您带他入宫做什么?” 贺童根本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张敬不言,他只是将身边这个学生端详了一番,朱砂红的官服,戴得端正的长翅帽,“我有些诗稿,明日你来,帮我整理。” “学生记下了。” 贺童点点头。 从张府到皇城的这段路,贺童已经习惯了老师的沉默寡言,只是他总会打量一下坐在对面的钱唯寅。 他认得此人身上的衣裳,分明是他老师的。 他猜不透老师为何要带此人入宫,不知为何,贺童心中颇为不宁,尤其是马车停稳在宫门口时,他见钱唯寅下了马车,一掀衣摆便跪了下去,大喊:“罪臣钱唯寅自陈罪书,请见官家!” 他应该从未如此嘶声力竭过,颈间的青筋都鼓起来。 “老师,他这是……” 贺童回头,却见张敬神情平静,只道,“不必管,你我入宫便是。” 贺童一向不会违逆老师,他扶着张敬下去,绕过那钱唯寅,快要走进皇城里去时,他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一看,那钱唯寅已被数名禁军制住,正朝宫门这边押过来。 “老师,您不去政事堂吗?” 今日不必早朝,张敬入宫也应该是去政事堂才对,可贺童见他却并不打算往那边去。 张敬摇头,“我得先去见嘉王,你不必跟来,先去政事堂吧,我一会儿便回。” 贺童停步,他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却又十分迷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慌张,见张敬拄着拐步履蹒跚地往前走,他不由唤了一声:“老师……” 张敬停步,回头看他。 皇城之内,天光仿佛又明亮了些,晨雾浅薄,缭绕于这片碧瓦红墙,张敬双手扶在拐杖上,“贺童,我让你整理的诗稿,你一定要好好做,知道吗?” “我知道。” 贺童应声,“我等着为老师再做这些事,等了十五年。” 这一句话,竟逼得张敬眼眶发热,他点点头,向来古板严肃的面容上浮出一个笑,“你一直是我的好学生,但我想问你心里,是否在恨一个人?” 贺童一怔,随即垂首,“老师,若非他犯下叛国重罪牵累您,您也不会受流放之苦,师母与师兄更不会……” 他哽咽。 “我就知道你恨他,你写的那篇痛斥他的文章我看了,那竟是有关于他的,唯一被官家允许流传的东西了。” 张敬走回他的面前,极淡的日光落在碧瓦边沿,刺得张敬眼睛微眯起来。 “老师……您为什么提他?” 贺童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行了,你去吧。” 张敬言语淡淡,晨风鼓动他的衣袖,他不再看贺童一眼,转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前去。 重明殿中,嘉王夫妇正收拾行装,正元帝在气头上,昨日听见嘉王再请出宫,归彤州,他连面也不见嘉王,只令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传话允准。 “昔真,这里没什么东西要带,咱们只管回去就是。”嘉王归心似箭,在殿中走来走去。 “殿下没有,妾却是有的。” 嘉王妃李昔真亲自收拾着衣裙首饰,动作不紧不慢。 “既已开春,也是时候给你添新衣了,”嘉王今日的精神头应该是自归京以来最好的,他走到李昔真身边,絮絮叨叨,“等我们回去,我便……” 李昔真整理衣装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他,正欲启唇,却听殿门外有内侍道:“殿下,张相公求见殿下。” “张相公”这三字既出,嘉王眼底浮出愕然,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快步走到殿门处,亲自推开殿门。 晨光铺散而来,外面的老者沧颜华发,虽拄拐,一身紫色官服却穿得很周正,一如嘉王记忆里那般严肃,清傲。 却,比十几年前,老了太多。 嘉王眼眶骤红,泪意乍涌,他颤声:“老师……”
第60章 水龙吟(五) 天阴而雾浓, 董耀趴在泥水里,将蓝布包裹的东西紧紧地护在怀中,他怒视那个持剑而立, 戴着帷帽的年轻男人:“你以为凭你三言两语我便会信你?” “董耀,与你同行的乞丐叫什么名字?” 帷帽之下, 那道嗓音冷静。 “什么乞丐,我不知道。” “我却知道他是在丰州弃任失踪的钱唯寅,”徐鹤雪走近他, 隔着帷帽的轻纱,他果然从此人脸上瞧出几分端倪, “看来, 他的确向你隐瞒了身份。” “你一介读书人, 敢赴代州查十六年前的粮草案, 不得不说,你的确颇有你父亲陆恒的胆魄。” 董耀听他提及父亲,猛地抬眼, “你是谁?如何识得我父?” “与你父一样,我亦是文端公主府旧人。” 徐鹤雪言语平淡。 “不要以为你这么说,我便会信你,”董耀撇过脸, “文端长公主离世十三年,我又如何得知公主府还有几个旧人?” “你可有想过, 跟随你前去代州的人无一生还,为何唯独你能安然回京?”徐鹤雪并不在意他信与不信, “钱唯寅精明狡猾, 否则他也不会活到现在,而你初出茅庐, 他不与你交底却能骗得你一路同行,你以为,粮草案背后之人比之钱唯寅,凭何会在你身上犯蠢?” 董耀一怔,随即想起自己这一路,在代州所遇追杀虽多,但细想之下,他也并未受什么损伤,甚至于回京的路上是风平浪静。 他以为是自己躲藏得好,可面前这个人却对他说,那名要与他一起上京告御状的代州乞丐竟是丰州的逃官钱唯寅。 董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满心惊疑,却听面前此人又道:“不必你说,我亦清楚,令你去代州查这桩陈年旧案的人是谁,但你可有想过,你平安归京到底是你命大,还是有人故意放过你,借你引出你之上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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