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继勋心中其实也清楚这两位族长的来意,他一双冷冽的眸子轻抬,青黑的胡须一动, “您此时领着人回去,我便不治您的罪。” “治罪?” 魏家的族长中气倒是比秦继勋的伯公要足, “都知道你秦将军铁血手腕, 铁面无私, 当年改易风俗时你就已经治过你秦家族亲的罪, 如今便是面对你的伯公,也是毫不留情面的!” 言语之间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祖父。” 魏德昌拧起眉,示意他不要再多言。 魏家族长却盯住他, “阿昌,你说,你们预备让谁入城?” “杨天哲, 但是他……” 魏德昌话才说一半, 便被魏家族长打断,“诸位可都听见了?杨天哲, 那是谁啊?十六年前因父罪而叛国的杨天哲!” 他一振声,周遭顿时议论纷杂。 “阿昌, 难道你忘了, 此前你才与我说,是谁杀了你儿阿瞻?”魏家族长环视一眼四周, 再将目光定在魏德昌身上。 “那时是我被人蒙蔽,祖父您莫再多言。” “何人敢蒙蔽于你?” 魏德昌正欲张嘴,却见身边的秦继勋抬手阻止,他只好咽下要脱口而出的话。 如今他们正要借宋嵩之死大做文章,自然不能在此时将其中的内情透露给更多的人知道。 “你说不出来,便是盲目信人了?”魏家族长若有所指。 秦家族长一听这话,立时眼一横,“你这话是何意?德昌与继勋为义兄弟多年,难不成继勋会哄骗德昌?要他放下杀子之仇,迎一个叛国贼入城?” “我并非是这个意思,不论是咱们两族,还是雍州现今的这些百姓们,少有没在十六年前受过大灾的,当年胡人来势汹汹,烧杀抢掠,德昌的父亲,还有你们秦将军的父兄,哪个不是死状凄惨,烧得连骨头都找不到?这座雍州城,当年烧没了一半,多少人死于非命……” 魏族长话至此处,他喉头发涩,此间天色青灰暗淡,杂声渐退,众人几乎沉默。 “昔年杨天哲之父杨鸣天生怕死,大敌当前意欲弃城而逃,被苗天宁苗统制一刀杀了,何以他杨天哲安然投敌十六年后,想要回来,便能回来?” 魏族长的拐杖重击地面,“今日若由他入城,来日,我等又将如何面对死去的至亲?!” “不能让他入城!” “谁知道他究竟存的什么心思?既做了胡人的走狗,又为何要回来?” 越来越多的声音涌现,诸般揣测纷至沓来。 秦家的老族长一言不发,双手按在拐杖上,以支撑自己佝偻的身体,他只用一双浑浊的眼睛,平静地凝视秦继勋。 倪素在城楼之上,听着底下那片翻沸的人声,越来越多的雍州百姓聚集于此,愤怒地叫喊着“不能让杨天哲入城”的话。 “咱们雍州军都要撤入城中了,难道还能留杨天哲的起义军在城外么?真若如此,那杨天哲和他手底下的人该作何想?” 段嵘与她站在一处,瞧着底下的动静,叹了一口气。 “秦将军的军令,他们也敢不听吗?” 倪素扶着左肩,穿着男子的朱红袍衫,梳着利落的发髻,朝底下望。 “雍州就这二姓大族最是了不得,这周边的百姓,有些是倚靠着他们两家而活的佃户,有的则是在他们那儿帮工,他们两家这些年也没少恩济穷苦的人家,这二位族长,都是德高望重之人,当年胡人打到雍州来,多少人逃难,唯这二位领着全族人死守此地,军粮不够,他们便开仓放自己家的粮,如此才让苗统制与守城军在胡人的猛攻之下,得以坚持数日。” 段嵘的手指在城墙上来回一指,“雍州守城之战过后,朝廷拨来的钱不够,也是这二位族长出钱出力,将另外半边破损不堪的城墙重新修葺。” 倪素随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两边的砖墙果然新旧不一。 “将军其实很敬重他这位伯公,” 段嵘又自顾自地说道,“只是自打将军一力维持破除旧俗的军令之后,他与他这位伯公之间,便少有话说了。” “为什么?” 倪素听他提及旧俗,便转头望向他。 “百年的风俗,本地人尚不以为恶,何人又敢置喙?唯有那一个而已。”段嵘抬了抬下巴。 “你说的是……” “徐鹤雪。” 段嵘很轻易地说出这个被刻在桑丘残碑上的名字,“当初就是他,不顾秦魏两族威势,在此地行破除旧俗之法令,敢有挑衅或再犯者,都被他从严处置,被处置的人中,多有秦魏族中子弟。” “若非如此,徐鹤雪当年即便身负死罪,也不至于要受早已被废除的刑罚,将军延用他的这道军令,岂非与族中作对?” 段嵘絮絮叨叨,而倪素却因为他这样一句话而脑中轰然,城墙之上寒风呼啸,她滞了片刻,又猛地朝底下望去。 她浑身冷透了,几乎站不住,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 “倪小娘子?” 段嵘连忙伸手来扶。 徐鹤雪就在不远处的几级石阶下与人交谈,听见段嵘的惊呼,他提着衣摆走上去,正见段嵘稳稳地握着倪素的手肘。 长巾遮掩了徐鹤雪的面容,他一双眸子定在段嵘的那双手上,神情亦清冷无波,却步履无迟,走到她的面前去。 “倪素。” 段嵘的手何时握着她的手肘又何时松开,倪素其实都不曾注意,唯有他的声音落来,才令她倏尔从尖锐纷乱的思绪里回神。 倪素看向他。 蒋先明临危受命知雍州,从民意,以凌迟之刑处死叛国罪臣徐鹤雪。 市井之间,人声纷繁的热闹之处,哪里有蒋先明的清名传颂,哪里便有叛国将军徐鹤雪的恶名广流。 可是蒋先明从的民意,到底是什么民意? 是如今日这般,二姓大族的族长振臂一挥,千万附庸簇拥而来的……所谓民意么? 徐鹤雪只见她脸色发白,以为她肩上的伤痛得厉害,正欲说些什么,却不料她的手忽然伸来,一下握住他的手。 她的掌心温热,反衬他的冰冷,而她的手指越收越紧,徐鹤雪发觉她有些细微的抖。 “我杨天哲可以暂不入城!” 忽的,城墙之下,城门之外,传来一道声音。 段嵘立即跑到城墙另一边去,果然见城墙之外,是一身甲胄未脱的杨天哲,他身形高大,下巴蓄着青黑的胡茬。 “我年少之时因一时激愤而转投丹丘王庭,”他说着,忽然双膝一屈,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重重地跪了下去,“我愧对君父,亦愧对尔等雍州百姓,我可以暂不入城,我手底下的起义军也可以跟着我暂守城外,但请秦将军,请诸位,能够放我带回的老弱妇孺入城安顿!” 他所说的老弱妇孺就跟在他身后不远处,被兵士们护着,一个个衣衫褴褛的,怯生生地朝城门靠近。 城门之内,一时寂寂。 “不能相信他!” “谁知道他什么居心?他带回来的这些人里,有没有他安插的奸细也未可知!咱们雍州城要是进了这些人,指不定又要遭什么样的难!” 有人起了头,如乱石击水,惊起波涛。 “秦将军!这么些年您一直将雍州城守得很好,咱们大家都记得您的好,可此人实在不足为信!” “是啊秦将军!” 眼见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秦魏两姓的族长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被起义军的兵士们护在中间的老弱妇孺一时再不敢抬步往前,他们瑟缩在一块儿,埋着头,茫然又难堪。 杨天哲闭了闭眼,干裂的唇翕动,颓然地跪在那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诸位之中,难道没有在十三州至今未能归来的至亲?”秦继勋抬起下颌,扫视着面前这些人,“本将军就在城门之内的方寸之地,给他们搭建毡棚暂作栖身,诸位也要拦?” 城墙之上,倪素忽然拉着徐鹤雪朝石阶底下去,她的步子有些急,察觉到徐鹤雪的步履有些跟不上,她想起他身上的伤,一下慢了许多。 “此处搭好毡棚后,本将军自会派人来守,无论何人,胆敢妨碍军务,我必治罪!” 倪素牵着徐鹤雪走下城楼,正听见秦继勋这一道军令,而城门之外传来一阵骚动,倪素回头,瞧见一名形容憔悴的妇人扶着微微隆起的腹部跪坐在地上,面如金纸。 “秦将军,若要搭毡棚,还请尽快搭起一个来。” 倪素立即对秦继勋说道。 秦继勋朝外面看了一眼,随即令人赶紧去准备毡棚,又招手让段嵘将那妇人赶紧带进来,那妇人却扑通一下跪在段嵘的面前,抓着他的衣摆,哭求:“大人,请赐我一碗药吧!” 她的衣袖往后堆叠,露出来她臂上一道显眼的刺青。 众目睽睽之下,她惊惶地拢紧衣袖,浑身发颤,根本不敢迎上此间所有人的目光。 “她那是胡人的……” 有好多人窃窃私语。 只有丹丘胡人,才会在军妓的臂上刺字。 这么多双眼睛好似凌迟着妇人的每一寸血肉,她的眼睑不断有眼泪砸下,却听一道清越的女声响起:“毡棚搭好后,可有娘子愿意帮我?” 魏家的族长回头扫视一眼众人,人群之中安安静静,一时无人出声,他回过头,面无表情地审视着那个作男装打扮的年轻女子。 她的身侧,是一个以长巾遮面的年轻男人。 “我记得雍州曾有旧俗约束女子,在七出之外,亦可不遵律法,私下处置,”倪素任由众人肆意打量,“后有法令破除此风俗,我想问诸位娘子,心中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你这女子,胡言乱语些什么!” 魏家族长厉声。 而秦家的老族长虽未开口,却掀起松弛的眼皮,盯住倪素。 倪素看着他们两人,便不自禁地握紧身边人的手,她牵着他往前,“从前此地,女子诸般行止,是对是错,皆凭长者独断,诸位娘子应该最知道何为身不由己。” “昔年雍州城将破之时,半城女子以身殉节,她们才是至贞至烈!”秦家族中一名年轻子弟身着阑衫,看起来是个读过书的。 他毫不遮掩自己对于那妇人的轻视。 “你好骄傲啊。” 倪素盯着他,冷笑,“那我真心祝愿,来生你投胎之时,便落在雍州做一个女子,我想,亦有你以身殉节的时候。” 她少有这般愤怒到言语带刺的之后,徐鹤雪不禁侧过脸,看向她。 “你!” 那年轻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倪小娘子,我来帮你……” 人群之中,有一道细弱的女声响起,倪素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竟是之前被宋嵩的亲兵亲手落了胎的那个年轻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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