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点头,游泽浅淡地轻笑了一下,但在片刻后那笑容就散了,接着他继续轻声道:“而当时我之所以会去寒斜山,是因为那时候我的……生母,患了寻常大夫治不好的重病,危在旦夕,因此我为了救她,只能去萱草堂求医。” 那是一个极为寒冷的冬日,少年游泽趁着母亲还在昏睡的时候离开,他只身一人出发,靠着还不太熟练的御剑术一路奔走,从东境到北境,无数次因为灵力耗尽从剑上摔落,最后又带着满身的伤口,一步一步爬上了漫天飞雪的寒斜山。 无数次,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在他怎么也站不起来的时候,他都以为自己会死在路上,累死、饿死或者是冻死,无论哪一种,都有着极大的可能。 直到他登顶雪山,遇见那位传说中的医神潇湘子。 那时她正在院中与一位名叫秦兹的年轻男子对弈,闻声抬眸诧异朝他看过来,还未开口,身形单薄的少年便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 后来…… “……后来,萱草堂的堂主潇湘子救下了因劳顿过度而晕倒在门外的我,在我醒来之后的请求之下,她答应会替我治好我的母亲,我便是在那时,遇见了……你。” 是个姿容清丽的少女,眉眼间带着明媚的、有些狡黠的笑意,在某一日他醒来之后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趁着他面露惊愕的时候俯身凑过来,有些好奇地看着病榻之上的自己,接着有些不解地蹙眉问道:“哪里来的这般漂亮的小病秧子?你还好么?” 他正愣神,一旁的潇湘子走过来,神色淡淡地拂开少女,站到他身前,一边替他喂药一边歉声道:“小公子见谅,这是我的小徒丁曦,自小没见过外人,有些不知礼数,冒犯了。” 医神的首徒么?他听说过的。游泽心想。 那个时候凌云阁还是天下第一大修仙门派,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听旁人提过,说凌云阁的丁掌门的女儿自小天赋异禀,擅岐黄之术,且天生是个美人胚子,是个神仙般的妙人儿。 少年游泽有些出神地看了一眼少女,接着他弯起眉眼,对着身前的潇湘子摇摇头,露出一个有些谨慎、却分外诚恳的笑:“无妨。” 少年轻笑着,略带稚气的声音沉稳地落下,显得极为郑重,“这位姑娘既然是您的徒弟,便自然也是晚辈的恩人。” ——但其实,并不只是恩人。 那位叫做丁曦的少女和潇湘子一样,是突然掉进他灰暗人生的光,在他最初落入黑暗之中的那几年,给了他流火般的希望,叫他忍不住做了贪心的飞蛾。 然而在这月夜的榕树之下,飞蛾在噼啪作响的明火前止步,游泽垂下眸,不动声色地敛去眼底的神色,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道:“那时我想要报答你师父的救命之恩,又身无分文,只能用性命在她面前立誓,日后会拼死护着你。” 他一语道毕,丁曦仍是蹙着眉,但眼里的疑虑淡了些,朝他颔首道:“原来如此。”她的声音是一如往常的淡,但语气很肃然,说着她又道,“那便是我误会你了,抱歉。” 游泽顿了顿,垂眸看向身侧的篝火,那火中的木头快要燃尽了,焦黑一片。他看着那些逐渐变为冷灰的烧痕,很轻地答了句:“无妨,你只是忘了,谈不上什么误会。” “那——”丁曦忽而开口,语气带了几分急切,“为什么后来我师父变成了秦兹?我师娘——潇湘子又为什么失踪了?” 然而话音落下,方才因一时心急而生出的冲动便被理智压下,她似乎觉得自己这样不妥,于是有些困顿地蹙起眉,补充道,“抱歉,有些失礼了——想来你也并非全然知情。” 然而游泽却是略一颔首,道:“无妨,我倒是知道些许。”他看着丁曦有些讶异地抬眼看着她,微微勾了勾唇,转言道,“那是否能先请姑娘告诉我,关于之前那柄潇湘剑,你所知道的有多少?” “好。”丁曦颔首,随即有些踌躇地顿了顿,清秀的长眉微锁,像是在极力回忆。片刻之后,她才继续开口道,“我记忆受损之后见过师……秦兹师父,他曾亲自教习了我一年剑术,每日用的就是那柄潇湘剑,说是师娘留给他的。但在十年前的岁末,他无意中得知了我失踪已久的师娘的消息,于是他便只身离开了凌云阁,接着便失去了音讯……” 言及此,她顿了顿,“后来的每一年,掌门都会派人去寻,但一直为曾找到。只听有传言说,我们之所以寻不到他,是因为他为了去找师娘已入了鬼界,才把留在人界的肉|体藏了起来。虽然听来荒谬,但因我师父确实修习过离魂术,所以这传言一时真假难辨。” “直到三年前,有人带来了一封我师父的亲笔书信。” 一个失踪了七年、据传只剩下魂魄的人,就在所有人都放弃能找到他这一结果之后,突然留下了一封他亲手写下的帛书,饶是任何人,都会感到难以置信。所以那时,她才会在得知之后显得那般愕然。 那个在她记忆里,如同父亲的一般的师父虽只留给过她极短的一段温情,但却是她失忆之后唯一能感受到的暖。然而他走得时候,又是那样毫不留情,甚至都来不及同她诀别,在她十年的等待之后只留给他一柄剑鞘,狠心得连同他自己的师兄、徒弟以及尸骨一起通通弃之不顾,独独留下这么一封不知缘由、笔迹潦草的书信。 但等愕然与惊喜褪去,如今想来,那也许并不是什么书信,也许只是他死前在某个契机之下写下的一段话,只是恰好被弟子寻到,带回了凌云阁罢了。 不——丁曦异常冷静地按下繁杂的思绪,对自己道,其实也不一定是他师父的亲笔,天下能仿造笔迹之人何其之多,那信被找到的地方又是在妖族这般诡异之处,其实是当不得真的。 她的师父……也许在十年前就死了。否则丁师叔也不会用掌门之位留了她三年,想来是知道劝说无用,只能用这种法子让她自行放弃。 但她从来固执,因此哪怕过了这么久,她还是想要找到她的师父。离开凌云阁时想要找到他师父本人,如今人已不在,她便去找他的亡魂。 游泽看着她正出神,随即很温和地喊了她一句:“曦姑娘。” 丁曦闻声回过神,这次她注意到了对方的称呼,随即略带意外地看着他,有些迟疑地张了张口:“你……” “不适应么?”游泽勾唇,眼底笑意温柔,“抱歉,这是少时惯用的称呼,方才一时不察才道出,想来是有些唐突了,姑娘感到不适也是应当的,我以后会注意。” 他声音很轻,说完丁曦抿了抿唇,有些默然地摇了摇头,用轻缓的声音道:“没关系的,我不介意。” 说完她抬头,看到榕树树梢已然出现的黯淡天光,藏在茂盛的枝桠间,只露出些许斑驳的影子。 莫名的情绪像是影子,无端地落到她的眼底,她闭上眼,那张总是冷静漠然的脸突然显出几分疲惫。 良久,她才淡声开口道:“抱歉,我有些累了,记忆中的事情,我日后还是亲自去问师父吧。” 话落,游泽看向她,视线在她仰起的眼角那里微顿。 那里有一道极浅的、若隐若现的长痕,像是树影,又像是已经淡了的泪迹。 他的呼吸断了一瞬。 一些难以忽视的、甚至有些骇人的强烈情绪从他眼中浮现,浅色的双瞳之中转瞬掠过一道猩红的光,他闭上眼,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显出极为克制的、像是在忍耐着什么的神色。 良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眼底恢复了惯常的温和,随即又一次不动声色地望向丁曦。 然而他没留意到的是,方才在丁曦身侧挂着的玉佩恰好正对着他,且在他闭上眼的时候亮了一瞬,接着却又在他看过来之前仓促地暗了下去,之后便无声地沉默下来。 万籁俱寂,直至天光大亮。
第13章 黄泉 翌日,辰时。天欲雨,黑云压下,显得格外阴沉。 丁曦走在游泽身后,二人一路疾步穿过那片巨大的榕树林,眨眼便到了一处河岸上。 因着靠近水源,还未散尽的雾又一次聚拢,且这雾极浓,故而挡住了大半的视线,只能看到前面是一处渡口,以及不远处湍流而过的河水。 虽然看不清全貌,但此处便是阴阳渡口。 且这河也并非寻常河水,尽管眼下看似澄澈透亮,但若是再往前,便可看到河水逐渐由清澈转为墨黑,河底也跟着由浅至深,极为诡异,是条真正的“不归之路”,又名“黄泉”,连接生死,通往地狱鬼门。 丁曦在河畔顿步,玉佩中丁符恰在此时被一阵剧烈的头疼惊醒,在这浓得骇人的迷雾里睁眼,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游泽回首,朝她轻声道:“到了。” 丁曦颔首,二人便不再犹豫地一同往河水里走去。冰凉彻骨的河水转瞬淹没了二人的双膝,丁符吃了一惊,正要出声阻止,但下一瞬,忽然就见一只木舟自他们身下的河水中缓缓升起,自下而上托举着他们离开水面,接着那舟也逐渐浮现着显出全貌,末了,一位头戴蓑笠、华发白须的老者也跟着自船尾出现。 那老人面目慈善,一身麻布短衣,生得枯瘦如柴,但力气却不小。他手里撑着一只细长的竹篙,接着那竹篙被他用力向后一划,小舟便渐渐向着彼岸划去。 丁符愕然顿住,一时连头疼也忘了。 这这这人,怎么和船一块儿从水里浮出来了?莫非是,水、水鬼么? 然而这时,那撑船的老者忽然开了口,隔着浓厚的白雾,用一种浑厚的、带着虚渺的声音低声问道:“——即为生者,三位,从何而来?为何赴死?” 他话音一落,丁符跟着醒悟过来,接着便顿觉头皮发麻——原来这是通往鬼界的灵船! 难怪是从水里升起来的,他们竟然这么快就到了界河! 丁符正惊愕间,忽听得一旁的游泽轻声开口,同那老者答道:“您误会了。” 他语气和缓,温润的眉眼含着浅淡的笑意,雪白衣袖在风里翻飞,言毕欠身抬手,朝着那老者一礼,“我等并非赴死,而是有故人未归,前来寻他魂魄。” “原来如此。”老者略一颔首,苍老的浊眼显出几分笑意,说着一一朝着丁曦和游泽望去,“老朽看二位姿容不凡,想必同为修道者?” 清冽的微风拂过,丁曦跟着游泽同样朝他一礼,垂眸淡声答:“不错。” 那老者见她神色冷淡,便笑了笑,又转而望向她腰间的玉佩,笑道:“这位璇玑玉中的小公子,倒是有些眼熟。” “您能看见我?”丁符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接着又立刻反应过来——这老者既然身为人、鬼两界的摆渡人,自然是能看见人的魂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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