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红浅淡得很,原本只在她眼角泛起,并不易觉察,但奈何丁曦本就生得肤白,此刻又因虚弱而愈发没了血色,因此看着就愈发明显,好似是覆着染料的霜雪,带着昳丽的殷红,几乎是片刻就毁掉了她面上惯有的那种冰冷神色。 见傀儡察觉,她有些下意识地躲过对方的视线,侧过脸,模样显出几分狼狈,接着又为了掩饰什么一般仓促地开口道:“那……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说完她顿了顿,心绪平复了些,又接着道: “我听幻境中人说,我母亲为了让杀伐判之力不被天帝夺走,于是将它转移到了我体内,随后让我逃到人界,带着它入了往生门。那你们呢?你、潇湘、阿符、还有……还有他,你们也都转世了,又是为了什么?杀伐判么?” “——还有。”丁曦顿了顿,微微蹙起眉,“我记得当时带着我进入往生门的那人,他也是自称为奴,所以他是……阿符,对么?” 闻言,傀儡却是一摇首,“我不知道。” 她答,接着又转言道,“其实方才在如梭幻境中,你所看到的只是我的记忆,而并非全部——你可还记得,那些仙官在看到我突然现身时,皆忍不住面露惊愕么?” “记得。”丁曦颔首,“有人说,你本该已经疯了。” “不错。”傀儡道,“在他们看来确实如此。但实际上,我并不是疯了,而是另有原因——且我死前说出的那些话,也并非一个疯子的妄言,而是句句属实。 “当时太子为了篡夺帝位,其实很早便开始与凤奎合谋——他们先是用计逼走了鬼生,把他驱逐到了鬼界,然后故意透露给我,好让我去给他求情,后来我便因此惹怒了父皇,被他罚了禁闭,于是他们趁机在我体内种下了从君令。然后,太子又在百仙宴上以敬酒之名给妖王姬肆下咒,使他丧失理智,借轻薄公主之名惹怒天帝,好将姬肆从赤霄殿除去,而后再让凤奎来上仙界为兄长求情,以此为由在诛仙台接近我父皇,在他劝说之时,太子便趁着我父皇不备,以同样的招数在父皇身上施了咒术,蛊惑我父皇信任他们二人,让凤奎顶替他兄长的妖王之位,顺利进入赤霄殿。 “再之后,他们故意遣人将此消息透露给了娵紫上神,因为他们知道上神向来不喜妖族之人,一旦得知必定会阻挠陛下。而后果然,上神为了劝说父皇,不顾阻拦闯入了婉云宫,又被中了咒术的父皇所激怒,最后开启了杀伐判杀了魅妖绾云。而后娵紫上神便因犯上之罪,被护驾的天兵带走,剥夺了杀伐神力,最后被押入了天牢。 “而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在此之前,医仙潇湘曾在替父皇医治时,无意中发现了父皇身上的咒术痕迹,她觉察出不对,便趁夜冒险来福云宫找我,并将诸事告知了我,我这时才隐隐察觉出,他们所为不只是为了篡位。 “果然,第二日赏宴之上,他们杀了父皇,又放出一封假遗诏将帝位转给太子,同时还将所有罪过一并嫁祸给了娵紫上神,好趁机在即位大典前除掉上神,再夺走杀伐判。因此我、潇湘、还有娵紫上神合谋,我闯上大殿,以刺杀来转移太子的注意,而上神为了保住杀伐判,便只能将它藏到你的体内,让潇湘医仙带着你去找到彼时还在鬼界做魂使的鬼生,让鬼生带着你逃入轮回,最后上神自己为了混淆他们的视听,故意跳下了诛仙台——” 她话语落下,便已然将那亢长的真相全部道出,接着她抬眸,看向丁曦。 良久。 丁曦正闭着眼,而那些久远的记忆在脑海中翻腾,使得她双眉紧紧蹙起,面色露出几分茫然。 又过了好半晌,她才有些恍惚地睁开眼。 她满眼都是无措,眼底翻涌着数不清的复杂情绪,张了张口,连声音都带着几分低哑,颤声问: “……所以,我在人间遭受的一切,都是为了……为了一个杀伐判?” 她感到不可置信,觉得自己仿佛听了一场亢长而复杂的折子戏,荒诞而不真实,使得她开口的语气越发抖得厉害,几乎不成语句; “还有游……泽尤,” 方才的回忆告诉她,当年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泽尤恰好被师祖带去神界了修炼,对此一切都毫不知情,为何后来……他也会转世来人界? 她忽然记起在黄泉的渡船里,那位摆渡人道出的那些话。 ——他说曾见到一位白衣上神,散去满身修为后,跳下黄泉,却说只为寻找一位故人。 所以……他是为了她么? 因此,在这后来,他转世为人,被种下从君令,受这些荒唐的苦难……也是为了她? 那双桃花眼里的温润笑意随着记忆的恢复而重新在她眼前出现,仿佛近在咫尺,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冷淡的眼角忽然再次泛起殷红。 她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 她师叔曾告诉她,在她当年失忆之后,他们是在平邺城找到她的。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何会在那个地方出现。 为什么?为什么原本在混沌之地麒麟城里的她,会突然到了万里之外的平邺城? 为什么有人看到她被大妖追上平邺山,却最终只是身受重伤没有死? 为什么她会被抹去全部的记忆? 丁曦痛苦地捂住心口,忍不住跌跪在地,回忆再一次像潮水一般淹没了她—— ———— 女孩跪坐在一处山崖上。 天光渐渐暗下来,落到她单薄的肩上,而在她的脊背之后,躺着她弟弟的骸骨,细瘦的腿骨随着风声轻轻摇晃。 而她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正垂眸看着自己那双小小的手。 掌心的温热已经消散了,但血迹还在,而原本那个死死拉着她、带着她飞速往前跑的男孩,已经和那只巨大的妖兽一起跳下了山崖,再也没有回来。 周围静得厉害。 有人出现在她身前,朝她伸出素白的手,想要拉她起来。 但女孩还是未动。 她垂着眸,低哑的声音带着僵木和滞涩,平静地开口:“师尊。” 她道,“你救救他吧。” 话语落下,那只手顿了顿。 良久,潇湘子收回手,叹了口气。 “我说了,”她道,“你与泽尤二人来自神界,同负上神血脉,而妖族之所以挑起两界动乱,就是为了找到你们当中的一人。只有让他们带走泽尤,然后在他体内种下真正的从君令,这样妖王才会收手。日后他一旦入魔,而你体内的杀伐判还在,你便能杀了他,彻底毁掉妖王的野心。” 话语落下,女孩僵硬的身体动了动。 良久,她兀自点了点头,随即答非所问、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道:“哦,原来你不想救他。” 她语气木然,“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要骗他?” “你在他面前诈死,然后骗他说我身负杀伐判,打算让他来杀了我。再让我以为,你是被他杀的,以为这样就能逼得我恨他,是么?” “师尊,”她抬头,“杀伐判到底是什么,值得你如此步步为谋、处心积虑地护着?你真的不知道,我娘、我爹还有阿符,他们都是因为我体内的杀伐判而死的么?” 女孩的声音满是麻木,那些本该是质问的语句被她平静的道出,却是不带半分波澜。 仿佛心如死灰。 见潇湘子沉默不答,她在唇角扯出一个笑,有些讽刺般地道,“你赢了。” 女孩从地上站起来,她晃了晃,瘦小的身形仿佛一枝枯败的芦苇,渐渐被昏暗的天光所吞噬,却终是没有牵上那人的手。 她看向潇湘子。 “我现在确实恨他,恨他是个痴人,是个傻子——” “他不愿对我动手,甚至甘愿被妖族带走。不管我怎么劝他、赶他,他都没有改变自己的打算。而方才那大妖杀过来的时候,也是他拼死护住了我。” “现在如他所愿,也如您所愿,他终于还是被妖族带走了——您满意了么?” 女孩渐渐笑出声,嘶哑的声音带着被刻意勾起的愉悦,喊她:“潇湘仙上。” “您看,他现在已经不在了。而您不是说,在救阿符之后,要抹掉我对他的所有记忆么?” “那么,您现在就动手吧——” ———— 丁曦从幻境中睁眼。 “咳……” 她坐在榻上,忽然咳嗽起来,接着下意识地伸手抵上唇,压低声音。 傀儡从她额前撤回手,想要扶住她,却被她轻轻地用手拂开。 她眼角仍是泛着微红,但眸光却冷了下去,面上仿佛再平静不过,只是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一声、一声,带着窒息般的嘶哑。 但她没打算医治自己,甚至连杜灵符都没开。 一旁的鬼生有些担忧地看过来,犹疑着道:“殿下,奴为您——” “不必。” 丁曦打断他,她强逼着自己止住咳嗽,被刻意压低的嗓音满是疲惫,语气却冷得厉害。 良久,她缓和过来,继续淡声道:“不必再叫我殿下,我此世不是神族的曦公主。我叫丁曦,只是一介凡人,当不起你这般敬重。” “还有。”她神色冷淡地攥了攥身侧的璇玑玉,将它从腰间解下,放到桌上,“既然你已自称是仙界鬼生,那我便当我弟弟阿符死了,从此以后,我们只是陌路。” 说着她垂下眸,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提起浮游剑,欠身朝着傀儡一礼:“多谢公主助我恢复记忆。” 言毕没再抬眸,只神色疏离地退了一步,接着便要转过身,竟是打算离开。 “不要——”鬼生一惊,下意识地攥住她的袖角,几乎是脱口喊道,“姐你别走——” 他语气带着哀求,看着丁曦那双淡漠的眸子,便知道这次是真的惹她生气了,于是神色彻底慌了起来,有些口不择言地道,“奴错了、是奴错了,你不要生气……” 丁曦似是有些失望,她拂开他的手,闭了闭眸子,却是淡声道:“我没说要走。” 鬼生顿了一瞬,脸上浮出几分喜悦,然而紧跟着,又听得她继续道, “——我如今孑然一身,六界之中举目无亲,我还能去哪里?” 那话里的语气极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然而落下之后,鬼生却感觉自己仿佛被人捅了一刀,心口传来一阵钝痛。 跟着他眼角泛起红,有些凄惶地开口喊她:“姐,是阿符错了……” 丁曦却没再看他,苍白的脸上一片淡漠,垂眸往后退了一步,朝着他疏离地一礼,举止间是对待陌生人的冷然客气。 “抱歉,实在叨扰。”她道,“二位若是不介意,今夜丁曦便借此地休整片刻,明日再离开,届时食宿银钱自会如数奉还。另外,此番救命之恩,二位若是需要报答,只管开口便是,丁曦在所不辞。”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4 首页 上一页 32 33 34 35 36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