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那披着红色狐裘的毛茸茸的背影,就被漫天汹涌的风雪吞没了个干净,再也看不见了。 于是娵紫倏然一颤,她自回忆中猛然回神,惶急地上前一步,用力地将少女揽回了自己的怀抱里。 “别走!” 她抱着她细瘦的脊背,拥着明珠似地紧紧拢着她的发顶,眼角泪水汹涌而下,哭得几近窒息,“是娘亲错了,小曦……是娘亲不该瞒着你,不该丢下你,你别走……” 潮湿的水痕随着怀抱靠近而落在后颈,却无法留下半分痕迹,轻得好似幻觉,丁曦倏地想起了什么,狠狠一滞。 她在下一瞬蓦然回首,望向身后人的通红泪眼,黯淡的眸子似乎这时才找回了些许神智,望着她,有些僵硬地问:“瞒着我?” 纤细的长眉蹙了蹙,她停了片刻,末了忽而想起了什么,兀自点了点头,自问自答道:“是了,我记起来了。母亲确实曾对我的神智作了改动,所以,应该还有一些事,她是瞒着我的。” “既如此。”她道,嗓音忽而淡了几分,异常平静地道垂下眸,一边从身后人的怀中退出来,转过去,不带情绪地朝她轻轻一礼,“上神此番前来,是要大发慈悲地要将这些旧事,一并告诉我么?” 淡淡的语气落下,娵紫随之一怔,她在眼前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眸中望见了几分刺眼的疏冷之意,不由得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地哑声道:“小曦这是……生气了么?” 她看似问得小心翼翼,心中几乎是带着笃定,然而怎料,待她问完,眼前的丁曦却是微微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冷静答道:“没有生气。” “只是我知晓旧事已去,今非昔比。娵紫上神眼下虽能现身,但其实不过是我母亲留世的一缕残魂,而我丁曦,也只是个命格凶煞的修道凡人罢了。” “如此,你我殊途已成,亲缘已尽,再无追究过往的必要,又谈何生气一论?” 冷冷淡淡的语气落下,不过寥寥几句,已然分明地道清了二人现下的处境。虽听着分外无情,却无一句不是个中事实。于是娵紫望着眼前那张虽望着熟悉、却早已没了幼时稚气的少女面庞,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她点点头,收回手,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只要小曦不生气……就好。” 顿了须臾,之后待她再次抬眸,两侧眼角的红已然淡了些许,唯留几道若隐若现的泪痕,叫人在细看之后方能察觉出她哭过。 她望向丁曦,未再停顿地开口道:“方才小曦猜得不错,我……确实只是一缕残魂。” 话音落下,丁曦袖中的右手不易察觉地攥了攥。 “不过说是残魂,也不全然。”娵紫道,“确切而言,眼下的我,不过是某片残魂之中的一抹神力。” “而我真正的魂魄……” 她话音微顿,忽而抬手挥了挥衣袖,在二人身前的虚空之中,铺开了一道数人之高的显影幻境。 于是丁曦侧首抬眸,朝着幻境之中的景象望去,只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什么地方。 ——是仙界之降罪之地,诛仙台。 确切来说,是二十年前的诛仙台。 隔着幻境中的无数流云,丁曦在诛仙台的另一侧,望见了与记忆中殊无二致的、背对着她的熟悉身影。 而后,那身影就像是她梦中见过的那般,袖摆飘摇地迎风而立,站在玉台边缘,垂眸望着万丈深渊,一动不动地静立着。直到许久之后,在天际骤然亮起的雷光里,她便毫不犹豫地朝着那深渊跳了下去。 ——这场景曾无数次地出现在她的回忆里、噩梦里,以至于眼下亲眼再看,已然叫她生不出半分波澜,以为不过是她记忆的重演,便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 怎料她才要侧首,下一瞬,那幻境中的视角忽而一转,转向了那一侧的深渊之下,叫她的视线猛然一顿。 紧跟着,她难以抑制地睁大了双眼。 却见那幻境中的深渊之上,娵紫的身形正不断疾速下坠,眼看着就要没入黑云之中,然而这时,她倏然抬手召出一道咒术,自浮空中猛然回身,作出要挣扎逃脱的模样,于是转瞬之间,便惹得天际千万道恐怖的惨白雷光如巨蟒一般朝她猛窜而去,毫不犹豫地咬向她的四肢百骸,在疯狂错杂的光簇里,伴着荡彻天地的巨大轰鸣,将她的肉.身一口一口吞了个干净。 而后,她神魂离体,被长鞭似的光束强行拖拽甩至半空,紧接着,在那灵魂下落之前,有又成千上百道雷光骤然自天际奔来,挟着叫人失聪的轰鸣,霎那间将苍穹整个照亮,惨白电光无处不在,将那灵魂生生撕成了万千碎片。 幻境中那些刺目的雷光隔着重重云雾映照而来,几乎是在转瞬,就将幻境丁曦的眼眸灼得通红一片,倏地移开了视线。 她偏首立在那里,整个人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呼吸急促,红唇开合,似是想要开口问为什么。然而未等她开口,却忽而又被身侧之人强行按着发顶转了回来,朝她道:“不要怕,小曦,继续看下去。” “——看下去,你就会明白,当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于是丁曦咬着唇,眉心紧蹙地再次望向那幻境—— 幻境中,随着那诛仙台上空的灵魂被撕成碎片,那些毒蛇般的惨白雷光跟着不见了,天际黑云忽而翻滚起来,如海河潮退般地向后撤去,而后云层逐渐由厚转薄,其上的黑色由浓转淡,骤然之间,黑色被撕开,金色日华自裂缝之中倾斜而出,霎那间,照出了一片晴朗的蓝白云海。 而那原本看似可怖的深渊之下,随着阴翳撤去,露出了万丈穹顶之下的九洲疆土。 九洲之上,众生万物沐于旭日风华之下,坦坦荡荡,无一处遮蔽。 于是那被撕成千万道碎片的灵魂向下坠去,被风流吹散飞向四方,落到人间的无数个生灵体内,悄无声息地与他们融为一体,在辽阔四境一齐闪动,发出奇异的银色光芒。 光芒好似跗魂燃灯,虽然细碎,但可随着寄魂生灵一起四处行走。于是,那些生灵走向哪里,哪里就成了一片璀璨的明亮。 而后,随着世间光阴如梭飞逝,一些生灵死而转世,光芒便也跟着隐去,投胎到九洲的另一处,照亮新的城池,如此往复,只要九洲尚有一处生灵不息,光芒便可不灭。 直至此时,幻境中的故事终于走完,画卷般的景象渐渐变得黯淡模糊,一点一点消失在了二人眼前。 然而,不知为何,那幻境之外,隔着二十年时光的少女红着眼立在那里,仍是一动不动地望着身前的虚空,许久都未有动作。 那张眼尾通红的侧脸落在娵紫眼里,无声地显出几分强撑着的倔强,叫她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一声,轻声唤她道:“小曦,结束了,别看了。” 丁曦顿了顿,咬着唇,很慢地转过身来,却仍是不肯望向她,似是不想叫她发现自己眼中的水光。 于是娵紫只得无奈地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额间的碎发,一边开始柔声解释道:“不要怪娘亲,当年跳入诛仙台,确实是遭形势所迫,受了先帝太子与凤奎的陷害,担心杀伐判之力被他二人合力夺走,才不得已而顺势行之。” “而那时,你潇湘师尊带着你过来与我辞别,我也不是不肯回头,而是因为那时,我已经有了一个可以妥善处置杀伐之力的计策。 “此计极为简单,顺应彼时的处境而行,不需违抗天道,便可将最终牺牲的对象从原本的你、以及后世的戕鸟全族,转变为独我一人,是个绝好的法子。唯一难的便是,一旦此计开始实施,我便再无回头之路。 “——而这所谓的计策,便是在方才幻境中你所看到的,碎魂之计。” “我曾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得知,凡天界的仙者,在因受惩戒而跳入诛仙台之后,一旦生出想要逃脱的心思,便会立刻惹怒天道,引来天雷劫之刑,被撕得肉.身损毁,灵魂破碎。 “而巧合的是,彼时我为了让戕鸟一族拜托继承杀伐判、遭人算计的宿命,正苦苦思索着一种可以转移我的魂魄中天生可承载杀伐之力的法子,但又苦于无此权利擅动损毁自身神骨,因而,这天雷之刑,于我而言,便是可解燃眉之急的良方。 “因此,当我被陷害着背负了弑帝的罪名,被赐了自刎谢罪的天诏时,便毫不犹豫地跳在下了诛仙台,而后再佯作逃脱之态,引来天刑,任由雷光将我的神魂为千段碎片,强逼自己留着部分神智,再无声无息地散入人间。 “由此,这些碎片便可在经历一段于人界漫长、却于天界短暂的时间之后,融入人、妖、鬼三界各族生灵的魂魄之中,而后,这些受魂者便可凭借自身之躯来承担惩恶扬善的杀伐之力,虽遭削弱,但足以维护六界安稳。” 言及此,她顿了顿,轻轻将指尖停在了丁曦的眉梢,压得嗓音低了些许,满含愧意地缓声道:“小曦,娘亲知道,你眼下虽是在因被隐瞒而难过,但其实不会真的怪我的,对么?” 说着,她低下头,吻了吻丁曦柔软的耳廓,在那对耳尖泛起薄红时浅笑着道:“因为娘亲知道,我的小曦啊,从小就最是心软良善,也最懂我。若是易地而处,小曦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是不是?” 连声追问之下,丁曦避无可避,终于红着眼朝她看了过来。 “所以……”她颤声开口,“所以关乎这天雷之刑的开启之法,娘亲当年,是如何知道的?” 娵紫倏然一顿。 她怔然的眸光于丁曦对视,沉默良久,竟是忽而笑了起来。 “我的小曦长大了。”她道,“这样聪慧敏锐,娘亲再也没办法像从前那样哄你了。” 话落,见对方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她终于轻轻点点头,道:“你猜得不错,我是从神界上神,也即是你的夫君泽尤那里,得知这一切的。” 顿了顿,见对方倏然抬眸,她连忙又道,“不过别误会,小曦,上神他不是有意让我知晓的,而是在那之前,在他为了你而离开禁锢着他魔骨的生死树,回到神界接受刑罚之时,被我无意中撞见的。” “——因为那一次,他为了同时担下你逃脱杀伐判继承一事的罪责,向神界族人以身请愿,以你夫君的身份,亲自受了三道刺魂之刑。” 最后一字落下,丁曦整个人悚然一顿,像是被什么给钉死在了原地。 她面上的血色在一霎那褪至干净,灰白的薄唇陡然颤抖起来,费了全身的力气,才堪堪开口道:“刺……魂?” “是。”娵紫颔首,侧过脸,面上浮现几分不忍,沉声继续道,“我曾亲眼所见,所谓刺魂,便是以天雷为钉,在魂体脊骨之上,反复刺出百处窟窿,直至这神魂将死未死,将散未散,失去一切知觉,达到此刑的‘洗涤六感、以魂忏悔’之意。而后,如此人所受之刑不止一次,便就使之归体须臾,等他知觉归位,痛意入骨之后,再将其神魂抽离出来,受剩下两次……同样的刑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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