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仍是认了这份罪孽,担了这份罪孽。 因为她始终觉得,救人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焚了神骨、真正开启了阵法的……泽尤上神。 是了,没错。她想。 她的夫君那样好,因此,那些所有的功德浮屠都该归于他,而其余所谓杀孽冤罪,让她自己来承担便好。 这样固执地想着,她便慢慢理所应当地觉得,只要自己担下的罪孽越多,那么,等到她夫君的可能,便越高。 因为于她而言,夫君是命中至幸,是她穷尽一切才可求来的福祉。所以,当福祉被命运收走,为了将其求回来,她便生出了放不下的偏执执念。执念愈来愈深,逼得她不停赴死转世,换取折磨,哪怕是眼睁睁看着自己魂魄在转世里一世比一世孱弱,也从未叫她放过自己,所选的命格,一次比一次病重,一世比一世寒苦。 她难过么?苍梧想。不,她分明是不难过的吧? 若非如此,为何在不久前,那宋沛然用她这一世的痛苦经历那般羞辱她的时候,除却因旧疾发作而发出的咳嗽,她都没有多大的反应? 苍梧都不敢想,若是自己方才未曾出现,她是不是就那般以病弱之体沉默着,任由对方拽着她的手一步步落入泥潭里,最后受尽折磨,在苦痛里断了这一世的性命。 可……只要她不饶恕自己,只要她等的那个人没回来,她便无法听话地跟着自己离开这噩梦般的轮回,也永远都不记得善待自己。 长久的沉默之后,曦——祝曦端过青瓷茶壶,正要起身再去续一壶凉水,忽而便听得苍梧道:“那……既然小曦不愿以旧时的身份回去,不如就以眼下的凡人之躯,同我去一次天界吧。” “这样可以么,小曦?” 祝曦一顿。 下一瞬她似是要再举步继续向前,身后人却是突然身形一闪,一下出现在她眼前,抬头叫二人视线猝然交错。 “别走!” 蛟龙周身天生的寒气围了过来,逼得那面色苍白的少女匆忙闭眼,那双淡色的唇无意识地抿了抿,面上浮现出几分无措与茫然。 见她似有所动,于是苍梧更凑近了几分,按住她想要退后的动作,又将嗓音放得更缓了些许,尾音轻哑得似在哄着,压得眼眶发疼。 “别走……” “小曦,求你了,就跟师姐回去吧。”她恳求道,“哪怕只留三日,也是好的,因为……因为三日之后,便是鬼生与拂清的幼子——天界二殿下的百岁诞辰了。” “鬼生说,他的小殿下因天生神格不稳而生了重病,极可能活不过弱冠之年。因此,他想以前世丁符的身份,求他的姐姐……救救他的幼子。” ———— 三日后,天界。 天际未晓,昼夜将倾。 朦胧的天光还未能转明,而天门前的巡守天兵却已然如平日里那般绕着宫墙走过一轮,接着便开始一一看察分散在各处神仙宫殿,其中一列小队一路步履不停地绕行了许久,而后,到了本该是重兵把守的天帝寝宫——拂清宫前,却是忽而停了脚步。 末了,他们便就这般伫立在宫门前百里之外,神色肃穆地,听着身后宫门内侧隐隐传来的丝竹之声。 那丝竹之声由仙器所鸣,音色清越栩栩,荡彻于云天之间,伴随苍穹西侧缓缓照彻的日华涌向万物,好似江流如海般循着汩汩水声淌过,细听之下,此刻奏着的曲目声调明丽,欢欣轻快,乃是一曲……一曲……稚子童谣?! 只听一句俏皮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唱词从身后猛然飞出,砸得天兵愕然地变了脸色,年纪最小的那个直接被吓得一个激灵,叫手中的长戈猛然脱了掌。 眼看着那千钧长戈就要掉下云层,忽而有一只巨大的龙首自云层之下仰冲而来,带着流矢般的速度,龙口大张,一口咬住了那柄长戈。 而后,汹涌的风声裹挟云雾而来,身披苍鳞的蛟龙自身下直窜而出,腾直半空,接着那龙首骤然向下一转,龙尾悠悠甩过,直直朝着百里之外的宫门而去。 一边飞去,那龙首不疾不徐地转过来,张开口将长戈陡然一掷,叫其精准地落到了目瞪口呆的天兵怀中。 “接着!”神族女将苍梧的嗓音从那蛟龙口中传来,连同飒爽英气的笑意一起落在他的耳侧,“小呆子,下次可要拿稳了!” 而后,未等对方回神,那苍龙的身形便已然消失在了宫门那侧。 “我方才……没看错吧……” 被叫做“小呆子”的小天兵一脸恍惚地张口,一边望向身侧的老兵道,目光有些发直,“……爹,我怎么瞧着那苍梧将军的背上,好像还站着一位……一位……凡人?!” “嗯,你没看错。”老兵一抹脸收回了面上的惊悚,点点头,露出见怪不怪的神色,语气麻木地道,“但那可不是什么寻常凡人,而是将军她师尊的女儿,戕鸟一族的曦殿下。” “哦对了——你才来仙界不久,还不认识她,对吧?” “不过你别怕。”老兵看着他一脸迷茫的样子,眯着眼尾纹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其实这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在当年那场大战里,凭借一把凡人之剑,让在场的所有天兵死了一次,又活了一次而已。” 小天兵傻了。 “所以说,儿子……”老兵伸出手,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下次真的要拿稳一点,不然,军纪伺候,爹也让你试一试,什么叫死去活来好了。” ———— 宫门内侧,大殿之中。 高立在白玉石阶之后的龙纹金席上,此刻端坐着一位身披天帝衮服、头顶珠玉冕旒的年轻女子,女子面容清丽,一双黛色长眉微微蹙着,正一脸肃穆地盯着身前桌案上某个正发出咯咯笑声的物什。 ——那物什被围簇在满桌的毛绒布偶中,露出一张肉嘟嘟的小脸儿,赫然是一只、啊不对,一位不过方学会爬行不久的小孩儿。 而在桌案的一旁,正站着一位手执虎皮拨浪鼓、满眼笑意的锦衣男子,莫约二十五六,生得面容俊逸清朗,看着模样端方,然而却是在清脆的鼓声中,轻快地哼唱着不符于年龄的幼稚唱曲。 这曲词逗得案上的小孩直笑,咬着手指露出了还未长全的幼齿,一边伸手要去够那男子手中的拨浪鼓,而每次等他快爬到了桌案边缘处,就会被一旁的女子及时伸手抱回去,轻轻放好。 三人配合得过于默契,于是,当苍梧化作人形飞入殿内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直至片刻后,龙椅旁侧立侍着的小侍从轻轻喊了一声“仙上”,那锦衣男子这才抬眼看向他,笑着问:“怎么了?” 险些被拨浪鼓甩到,侍从尴尬地指了指一旁的石阶之下,示意男子看过去。于是男子这才似有所觉地带着还未散去的笑容微微侧过眸。 他先是冲着正望着他的苍梧笑了笑,熟稔地道了声“苍将军来了?免礼,快请坐”,言毕正准备收回视线,然而下一瞬,随着他余光一转瞥到了什么,那清脆的拨浪鼓声骤然一顿,跟着他整个人蓦地僵在了原地。 “你……”他满脸愕然地张开口,口中的曲词骤然顿住,忽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许是他的停顿过于突兀,一旁的年轻女帝——拂清察觉到了什么,跟着也下意识地仰首抬眸,循着他的视线转过去,一边诧异道:“怎么了阿生?怎么突然……” 须臾,她的话音也跟着戛然而止。 热闹的大殿陡然陷入安静,好半晌,随着桌上小孩的一声疑惑地嘤咛,那女子才魂魄归体似的回了神,一边抱起小孩,一边带着颤音张了张口,难以置信地吐出一个字: “……曦?” 被唤作曦的青衣少女从苍梧身后显出身形来,神色淡淡地垂着眸,举止恭敬地朝她倾身一礼,直起身,露出苍白而柔美的面容。 顿了顿,她淡无血色的薄唇轻轻开合,青衣袖中的纤细手腕翻转着划过几个手势,末了并指抵在自己额前,无声地同她道:凡人祝曦,拜见天帝。 这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安落下,却带着无限生疏,于是一旁的锦衣男子——鬼生神色剧变,脸上的笑意顷刻间荡然无存,面色陡转煞白,像是被人用利剑狠狠刺了一下。 他整个人开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手中的拨浪鼓倏然砸到地上,撞出咚的一声闷响,而他却好似浑然未觉一般,只有些仓促地抬步,朝着石阶之下踉跄着走了一步。 “姐……” 他轻唤着,第一个字刚一出声,便止不住地滞了呼吸,那双俊逸的眼睛陡然泛起深红,汹涌地泪意夺眶而出,止不住地哽咽道,“姐姐……” 良久,待那凄切的呼唤落下,青色的人影已然与他距离不到半步,眼前那张面庞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带着叫他心疼的苍白憔悴,恬淡的眸中安安静静地盛着自己的影子,一如从前的无数个日夜里的样子,好似下一瞬,就能看到她低下头,清清冷冷地唤自己一声“阿符”。 可……可她怎么不说话? 她方才默然地比着手势来问安,是因为……是因为不能开口么? ——可怎么会呢? 他的姐姐,他的曦殿下,怎么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这么憔悴,这么沉默,无声立在那里的模样,像是散在水中的墨痕,被随便哪处来的风轻轻一吹,那单薄至极的影子就会跟着倏然消散一般。 于是伸出的手又放下,凑近的脚步又顿住,不敢碰也不敢出声,鬼生立在原地,身形好似与千年前那个立在黄泉渡船上的寡言少女的神色重合起来,在看到突然重新见到故人的模样时,一齐顿住,而后忽然就开始止不住地泪流满面,又生生逼着自己将哽咽吞回。 他望着她,然而她却是垂着眸沉默不语,似是因无法共情而满是无措,甚至是面色苍白地想要退开。于是他忽而就觉得,自己看似与她只相隔数步,中间却横着千年,难以越过。 眼看着他这般模样,一旁的苍梧终于撤去了原本维持着的镇定,面露不忍,便替无法开口的少女解释道:“小生,你先莫急,殿下她不是不应你,不过因为仍是凡人之躯,又被人药哑了嗓子,没办法出声。” “况且……”她顿了顿,“况且此刻她还生着重病,你别叫她难过。” 见鬼生果然一怔,朝着自己望过来,她这才顿了顿,接着又小心翼翼地转向祝曦,仿佛怕惊扰了对方一般压了压嗓音,用极轻的语气柔声道:“小曦,你说是不是?” 闻言,原本正僵在原地的祝曦骤然回过神,抿着唇,很轻地点了点头。 而后良久,待身前的鬼生重新看过来,露出一双满是期冀的眸子,她这才有些犹豫地顿了顿,末了抿着唇上前一步,踮着脚伸手替身前的鬼生擦了擦泪痕,又如幼时那般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无声张了张唇,动作生涩地唤他“阿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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