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啊,泽尤上神,我曾敬你是这世间至为温柔的神明,若你尚存半缕残魂,便求你……求你快些回来吧。” “你再不回来,那个傻女孩……你最疼的曦,就要这般放任着自己,随你一同消失了。” 风声渐远。 云霭那侧,祝曦御剑而行,那张被她抿着的唇终于缓缓松开,呼出气流,似是舒了一口气。 然而片刻后,那张清丽苍白的眉眼间渐渐浮上几分疲惫,随着压抑之色陡然撤去,她忽而忍不住抵着唇低咳了一声。 沙哑的咳嗽声随之开始一声连着一声地呛出,她倏尔踉跄着躬身.下去,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好累。她心道。 真的……好累。 其实自前日开始,自她突然遇见苍梧、被迫想起了些许旧事那时开始,她便觉得已然累极。 可偏生,她只能任由自己被带着与旧时故人一一相见,于是,那些原本被她刻意压抑着的旧事一点一点全数被勾起来,叫她再无可避,只能拼命掩饰着无措与恐惧,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静,不叫他们担心。 但……但她深知,自己已然维持不了多久了。 ——因为这一世,她病得太重了。 重病,身中剧毒,力气残缺,不能说话,也不尝不出冷热。因此,那些被一点一点刻入骨子里的懦弱与麻木,总会在不经意间显露出来,叫她反复掩饰却掩饰不下,最终只觉疲惫万分。 然而,无论是苍梧师姐也好,拂清公主也好,还有阿符……如今的鬼生,也好,他们都很好,和旧时一样好,不好的,是她自己。 是她自己,不想被人善待,也不愿被人劝慰,她在漫长的苦痛中待得太久,陷得太深,以至于再也无法轻易地去亲近什么人、依赖什么人。 况且……况且她一个戴罪之身,哪里能配得上这样的关怀。 所以眼下,眼见周身没了旁人,她终于肯放任自己低咳起来,放任那再也压抑不下的咳声一点一点变得剧烈、变得嘶哑,叫她眼角眉梢间渐渐露出被苦苦压抑着的痛意。 疼,撕裂一样的疼。 那些疼从原本只从喉咙里生出,却能在转瞬间勾起四肢百骸的呼应,叫全身上下一齐疼起来。 但……幸好的是,她早已习惯了。 因此,哪怕再疼,她的眉眼仍旧是舒展着的,似是对此并无刻意的忍耐和抗拒,只有平静的麻木。 那双眸子看似浅淡宁静,但掩盖着的,是彻底的死寂。 待良久后终于止了咳嗽,嘴角旁侧已然有血迹渗出,刺目的鲜红衬得她的脸色愈发苍白惨淡,几乎成了薄玉般的透明。 那血迹越来越多,红得叫人触目惊心,于是,被此所惊动,她身下那通灵的浮游剑微微地嗡鸣一声,像是在问她怎么了。 于是祝曦这才咬着唇垂下眸子,聚起涣散的眸光,冲它轻轻地摇了摇头以示无碍,末了又指了指不远处,示意她已经到了。 剑身轻震一声,裹着青色光芒载着她稳稳落到地上,而后自行归入鞘中,乖顺地落入到她的掌心。 祝曦伸手接过,又用指尖轻轻抚了抚剑鞘上的刻纹,随即带着它,开始提步往前走。 脚步缓慢,透着憔悴无力的虚浮之态。 但绕是如此,祝曦却没有一点停步的意思。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着,身形逐渐没入到草野之间。而后又过不久,隔着四周浓郁的雾色抬眸,她便隐隐望见不远处,出现了一株巨大的、与她记忆中如出一辙的高大枯木。 那枯木的枝干可堪百人合抱,其上伸着无数道蜿蜒如蛇的满树枯枝引颈向上,状如参天华盖,随着日华倾泻而下。华盖的略微稀松处,由冰晶筑成的剔透枝干被照得灿若琉璃,倒映在其身下这片巨大的湖泊之上,随着宽阔的湖岛一起浮在半空。 ——那便是生死树。 而祝曦要找的所谓“死物”,就是它掉落在树下、脱离“生死之身”的冰筑残枝。 沿着小径缓缓走近,那生死树垂落而下的上百根交缠着的银白锁链随风而动,相撞着发出空灵脆响,裹着旧时记忆一同清声入耳,叫祝曦忍不住地脚步微顿。 微顿,停步,驻足,接着下一瞬—— 那张仰着的苍白面庞,骤然被一阵汹涌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恍惚所吞没。 那双总是死寂一片的浅色眸中有涟漪泛起,浮现出细碎的光芒,宛如黑夜萤火。 几乎是霎那间,眼尾处泛起了艳丽的薄红。 而后,似是被什么所牵动,她再次抬步,缓缓走向那些锁链。 一步,一步。 清脆的链响逐渐氤氲成一片,随着视线模糊,忽而有一阵清啸风声卷着飞雪朝她迎面扑来,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腔里飞出了一个女孩儿稚嫩的声音,朝着漫天飞雪,天真无邪地喊着“哥哥”。 “哥哥。”她道,尾音清丽,“你冷不冷?” 话音落下的刹那,飞雪哗啦一声退潮般散去,汹涌风声骤然碎裂,断成了一声声破碎的链响,而她伸出的苍白指尖正落在银链之上,替她惹来冰凉的触感,然而这手掌却并非是记忆里的稚嫩形状,也未曾落在某个人的面庞之上。 然而片刻后,似是被什么所驱使着一般,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用额角蹭了蹭那指尖锁链的冰冷凉意,薄唇轻启,吐出无声的气流。 夫君…… 她低唤,轻颤着的尾音绵长悠远,似在梦呓。 我的白衣哥哥…… 我好想你啊,你到底……到底在哪里? 那些微弱而破碎的气流随着风声与链响渐渐散去,一声呜咽从她喉中生出,她轻轻闭上眼,眼角似有水珠滑落。 而后水珠愈来愈多,带着彻骨冰凉不断自下巴滴下,那张苍白的面庞微微仰起,单薄而修长的身形立在那里,孱弱至极,似是再也没了力气支撑一般,放任自己一点一点地无力向后倒去…… 倒下去…… ……这一世的祝曦,终是走到了尽头。 也好。 趁着此刻她魂魄将离,意识返照,正好以残余念力驱动锁链相撞,撞出一声、一声的空灵脆响,让她得以借此开口低唤,唤那被她长久掩在魂魄里的执念。 如此一来,就算……就算这低唤无人应,总也好过,那漫长的死寂。 彻底的死寂。 她呀,在这死寂里,真的等了太久太久了。 以至于,叫那无数次的转世与死亡,彻底地将她的心耗空了。 而这一世的哑女祝曦,不过十七岁的年纪,也跟着要支撑不住了。 一千年的苦等即将功亏一篑,原来,到了这时,她仍是没有还清那些罪孽,等到那个人…… 罢了。 既如此,那便连自己……也不必再活下去。 于是她闭着眼,开始任由自己的灵魂一点一点消散…… 灵魂消散,躯体脱力,呼啸的风声自耳畔飞过,不过眨眼,她就能散在那风声里。 而后,她松开锁链,任由自己……落入到了一处怀抱之中。 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抵着指尖抚过她的眼尾,轻轻替她拂去泪痕,那道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嗓音随着风声一起漫过来,温柔至极地唤她: “阿曦。” 眼睫狠狠一颤,泪眼倏然睁开,向后望去。 那道一袭白衣的影子隔着咫尺之遥映入她的眸中,桃花眼笑意清明,一如万年前的白衣少年,盛着温润光华,望着他怀中的小狐狸。 小狐狸伤痕累累,漂亮的眼瞳被泪水浸透了,眸光懵懂地睁开眼,轻轻地蹙起眉。 下一瞬。 忽有无数汹涌泪珠自她眸中不断滑落,她却发不出半分声音,只能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又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面颊,似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而后,随着那纤细指尖处的柔软触感落在他眼尾,她疑惑地歪着头,终于张了张口,无声轻唤:夫君……? 她刚一启唇,忽而才想起自己说不出话,于是犹豫片刻,又张着唇,小心翼翼地、却又忍不住地启唇问他:……你……你是幻觉吗? 清浅而微弱的气流落在耳侧,好似幼狐柔软尾尖扫过的轻挠,于是他笑起来,微微倾身,垂首将面庞凑向她的掌心,好叫她轻易触碰。 那双桃花眼温柔地望着她,薄唇上扬,在她再次陷入恍惚之前伸手捧起她的脸,万般心疼地颤着眼睫,低过头,吻在她的眉心。 “是夫君。” 他道,“——不是幻觉,阿曦,是夫君回来了。” 风声自发梢缱绻而过,白衣上神弯着眼眸浅笑盈盈,眸光专注,格外耐心地等着眼前人回神。 而直到很久之后,那只被唤作曦的小狐狸才终于动了动,主动踮起脚尖,湿润卷翘的眼睫微颤着,小心翼翼、却又格外勇敢地靠近那世间至为温柔的眼眸尾侧,试探着轻轻一吻。 那吻又轻又浅,好似风声蹭过,但相触的刹那,有分明而缱绻的余温随之附上她的唇侧,于是她心想,是真的。 他是真的。 刹那间那只眼尾通红的小狐狸再也克制不住地仰头攀附上去,幼崽一般,一口咬上了白衣上神笑着的唇间。 千万年的偏执在这乍然而至的温热潮湿里落入了归处,生死树下银链清响,随着天地间的温柔风声,自由地摇晃而过。 ——全文终。 # 番外
第58章 番外|之一 这一日,初春料峭,冬雪未霁,六界上下仍是一片银装素裹。唯独万年暖融的仙界,未见半分寒意,暖风融融得一如亘古。 但不知为何,偏生这赤霄殿的早朝却是头一次比往常早退了半个时辰。 仙官们照例是披着锦袍正冠上朝,走完三跪九叩的流程,接着本该再听几位上仙念上一巡无意义的闲话。但还未及上仙开口,那龙椅之上的年轻女帝却已然道了一句“无事退朝”便拂袖要走,又命侍从依位次给众仙分了茶点以堵悠悠之口,而后倏然施了移形之术,一眨眼地就不见了。 众仙立在原地,一边呆愣地接过茶点,一边望着那向来不苟言笑的女帝离开前不经意地在眼角眉梢露出的微末笑意,很快就由原本的瞠目结舌转为心生好奇,接着便开始各自起盘问身侧的宫内侍从来,几番套话后才知道,原来陛下是要赶去给彻底痊愈的小殿下设宴庆祝,也要亲自去接一位回归了神位的故人。 于是一些人开始惊讶于小殿下病好的速度之快,又不禁猜测是被哪位“神医”所治,而另一些人则是好奇,陛下那位的“故人”是究竟何人,能有如此颜面惊动当今天帝。 而他们谁也不知,那所谓的“神医”、“故人”,此刻都在天界西北侧婆娑林后,那处空置了许久的浮游宫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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