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晌,身下的回廊到了尽头,眼前出现了一团浓郁的白雾。那白雾袅袅地弥漫开来,带着暖热的湿气,显得格外粘稠,再靠近些,甚至能听得那一侧隐约传来的潺潺水声。 ——而那水声来源,正是自天池引来的玉泉。 但因隔着雾,只能隐约望见几分泉水之上的水光。而泉侧四方立着的屏风外,小径上正沿路立着侍女,见几人来,依次朝着他们欠身行礼。司命抬抬手,一边下了木制台阶,一边斜穿过雾气,转身走向旁侧的内殿。 然而那些侍女走过来替他们开了殿门后,却并不入内,只躬身摆出请的姿态。 于是拂清只略略一顿,便跟着苍梧与司命一起走了进去。 内殿修缮清雅,入之即可闻得几分香气,那香气幽然,自满屋的清明灯火间缭绕而过,衬得这殿内愈发寂静。 于是这寂静里,自数步外的矮案之后传来的轻微响声,便显得格外分明。 ——那里,此刻正站着数位身披羽裳的侍女,手中端着沉木妆奁,团团地围簇在两人身前。 而那两人一站一坐,皆背对着这侧。立着的那位身形颀长修雅,着一袭白衣,正微微倾身,似在轻声说着什么。而坐着的那位正仰着头,自满头倾斜而下发丝间露出玉白的脖颈,轻轻靠在那白衣人的怀中,一边满含眷恋地望着对方,一边专注地听着。 听见脚步声,那白衣人先一步回首望过来,露出一双含着笑意的桃花眼。 “来了?”他温声道,“几位略坐,阿曦妆容未成,还需等些时候。” 这嗓音从容浅淡,带着与从前殊无二致的柔和笑意,于是拂清不由得怔了怔,接着这才将视线从坐着的那人身上移向他。 “你……”她顿了顿,欲言又止似地张着口似要说些什么,末了却被身侧的苍梧推着肩,径直朝着二人走了过去。 “上神客气了!”苍梧一边推着她,一边朝着白衣人——泽尤上神笑眯眯地道,“王上此刻正遭神骨重铸,意识朦胧不清,还有劳您亲自看顾在侧,守着陌生族人替她梳发描眉。” 说着,她又转过脸,朝着身侧停了步的司命吩咐道:“既已带到,司命一起过来,协助上神,替王上戴冠罢。” “是。”司命颔首,接过其中一位侍女手中的妆奁,也跟着走了过来。 拂清原本还有些莫名的愣怔,但被那话中的“意识朦胧”四字一提醒,忽而意识到了什么,面上浮起几分恍然。而后她停在那矮案之前,重新将眸光转向了那坐着的女子身上。 那正是曦。 但此刻的曦与平常不同,她换去了素来惯穿的那身青纱衣裙,转而穿上了一袭金羽织就的华裳。那华裳上的翼状金纹流光溢彩,衬得她肌如凝脂,面容娇丽。两弯黛色长眉清丽舒展,额心点着被描画过的银白神印,叫她原本就漂亮的眉眼愈显熠熠生姿,艳得几乎难以叫人移不开眼睛。 唯一可惜的是,此刻她确实是因神骨重铸而意识朦胧,那双银色的眼眸雾蒙蒙的,湿润眼尾亦是泛着红,叫她的神色显得有些可怜。 仰着面,曦那双涣散的眸子不断地轻眨着,似是颇为困倦,但却为看清身后之人而极力地睁着,于是很快就在眼底浮起了泪意。 然而渐渐地,察觉到身侧人未在看着自己,她面上的眷恋之色愈发缱绻,一双手紧紧地攥着泽尤上神的衣摆,仿佛是在怯怯地寻求着什么。 故而上神原本还要同来人说些什么,却被扯着忍不住低下头,温柔地笑了笑,而后再次倾身下去,安抚似的轻轻吻了吻她的额角,这才提起手中墨笔,继续替她描眉。 感受到下巴被触感熟悉的指尖捧着,曦这才重新安静抿下唇,眨着眸子,任由自己被摆弄。 双眉描完,接着就是绾青丝、簪云鬓、戴金冠,朝她围过来的侍女越来越多,她却未曾显出半点抗拒,整个人乖软得好似一只精致的瓷白娃娃,格外惹人怜爱。 等到半个时辰后她终于妆成,唯剩鞋履未穿,泽尤便将早已快要睁不开眼睛的她整个揽入了怀中。 “阿曦累了,你们先退下吧。” 他轻声朝着身侧的一众侍女,却未曾抬头,仍是目光专注地望着怀中人,似是怕她再生出方才的那般不安。 片刻后待侍女尽数离开,怀中人亦是被他安抚着闭上了眼,他这才抬眸,望向一旁正呆立着的拂清。 见对方一脸愕然的模样,他勾唇笑了笑,似是怕惊扰怀中人,开口将声音放得更低了些,朝着她歉声道:“失礼了,方才因着阿曦,对陛下多有怠慢,还请见谅。” “陛下”二字落下,却见眼前原本正一动不动的拂清好似大梦初醒般整个人狠狠一颤,有些恍惚地摇头道:“没、没失礼。” 她道:“我只是不知道,小曦居然会……会……” 她“会”了半天,却愣是没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于是泽尤挑了挑眉,状似无意地眯了眯眼睛:“嗯?” “呃!”拂清被吓得退了一步,“没什么,既然如此,我先告辞了。” 言毕,她竟是拽过一旁的司命和苍梧拔腿就走。 苍梧还未缓过神,冷不防被拽得一个趔趄,满脸诧异地望向她,却见那向来稳重的天帝陛下,居然显出了几分罕见的慌乱。 ——她当然慌。 因为再不走,那殿内的甜腻味道,就要将她几人给淹没了。 ———— 戗族的即位大典礼节繁琐,待到曦受了万鸟朝拜,被上神带回浮游宫,已然是翌日的傍晚。 二人到的时候,宫内宴席方设,恰好可入座。天帝拂清未在主席,与丁符一同换了寻常衣袍,带着笑意举盏相迎。 她面上没了昨日重逢时的那般拘谨,多了些从容随意。而另一侧,苍梧不知何时变出了两只龙角,正手拉手逗得小殿下咯咯直笑,见他二人来,也仅仅只微微抬眸扫了一眼,颔首致意。 不知是不是吩咐过,殿内此刻并无仆从留守,便好似寻常旧友的会宴。于是上神同几人一一垂眸见礼,便将视线转回身侧。 曦此刻神骨已成,意识清醒了些,但因累了许久,神态间瞧着仍是有些困倦。她在上神身侧落座,纤长眼睫垂落下来,安静得好似一尾竹。 片刻后,眼看着她就要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上神便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安抚地吻了吻她的鬓角。 “阿曦乏了么?”他温声开口,低沉悦耳的嗓音落下,轻得好似耳语。 闻言,曦吃力地抬眸,仰着头将懵懂的眸光望向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唔……”她抿着唇轻轻哼了一声,似乎还不太习惯于开口讲话,抬手示意地指了指对面的坐席。 于是泽尤这才抬首,转而望向另一侧。 那里,正是游祈的坐席。 仿佛在犹豫着什么,游祈已离席起身,但却又停步在数步之外的原地,他手中不知正攥着什么,骨节泛白,好似用了极大的力气。 那双被白布蒙住的双眼似有所感一般,正死死地“望着”这一侧。虽是张着口,但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那道浅色双唇轻颤着一张一合,好似在无声嗫嚅着两个字。 仔细分辨一番,却是“师兄”二字。 于是泽尤低声笑了笑,道:“是有话要说么,小祈?” 低吟般的一声轻唤落下,带着刻骨的熟悉感,少年整个人蓦地一震,手指骤然脱力,叫那掌心攥着的东西掉了下去。 下一瞬,随着叮地一声脆响,殿内所有人的动作皆是一顿,齐齐朝着这边看了过来。 却见那原本正站在原地的少年忽而上前一步,那道白布之后有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他发着抖,哽咽地吐出了久违的称呼:“泽师兄……” 被他唤作泽师兄的上神闻声浅笑着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又望见梦幽化作的黄猫忽而从游祈怀中跳下来,衔起那掉在地上的物什,朝着这边飞奔过来。 于是上神伸手接过,垂眸细看,却是一支再熟悉不过的玉骨长箫。 “师兄……” 游祈的声音随之再次响起,却是颤得厉害,几乎听不清字句,“是我对不起你,是……是我和父亲害了你……” “我知错了……兄长。” 最后一句落下,呜咽声再也止不住地崩流而出。 于是上神顿了顿,将玉骨长箫收入掌心,携着雪白衣袖拂案而起,朝对方走了过去。 “别哭,小祈。” 上神微微俯身,停在那少年身前。低柔的嗓音拂面而来,于是少年隔着满眼泪意仰面,望见那双桃花眼依旧笑意温雅,好似依稀还是当年那位脾气温和的凡人游泽。 那个……一生都被自己的生父亲手困于枷锁之中的泽师兄。 他分明是一介上神,却被种了恶咒,抹了身份,终日拘于牢笼之中,遭着所有人的鄙夷,过得连贱仆都不如。 绕是如此,却仍能带着浅笑望着眼前同父异母的自己,对自己万般庇护。 可自己……自己做了什么? 不但误会他害死了父亲,甚至天真地以为,父亲所作所为不过贪心而已,罪不致死。 以至于后来,受了狐妖蛊惑,苍鳞山上,甚至是想要用他教给自己的剑术,亲手去杀了他。 那些曾经被他口口声声道出的“替父报仇”四字荡彻耳侧,终是叫他再也忍不住发起抖来。 不到须臾,那道蒙在眼前的白布已然是濡湿一片。 直到下一瞬,一双手轻轻地落在了他的额发间。 “不是你的错,小祈。” 游泽亲手替他拂过泪,又轻轻将那长箫送回到对方掌心,安抚般地缓声道,“我知你身不由己,亦知你本性良善,故而自始至终,从未怪罪过你。” 啜泣声倏然一顿,游祈应声抬眸。 却见那双至为温柔的桃花眼望着自己,眸中笑意清雅,一如从前。 “……从未怪罪过你,也从不怨你父亲。” “因为当年的东境之祸……”顿了顿,那双眼中黯然几分,“祸乱中的桩桩件件皆因我而起,万千杀孽也由我所造,若说抱歉,也该是我。” “抱歉,小祈——当年没能护着你,又亲手杀了你。如今能与你重逢,听你唤一声兄长,是再幸运不过了。” “所以,别难过了,好么?” 一声一声的柔声低语落下,游祈的哽咽声终于止了,他再次接过长箫,却是小心翼翼地将其护在了怀里。 “嗯。”他微微点头,缓过神来,接着才迟缓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把对方的衣袖沾湿了,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脸。 “是我失仪了。”他道,“今日是嫂子的喜日,本不该坏了兴致,我自罚三杯以谢罪。” 言毕他有些慌乱地退回坐位,又举起酒盏,仰头将其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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