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旧日的亡灵像是某人迷失在过去的一个梦,黑压压地悬停在遥远的空中。 从那灯火辉煌的虚幻城市中,远远地飞出一群黑云似的人头怪物。 如此陌生而巨大的世界,茫茫无边无际。 怪物源源不断,要去哪里寻找逃出生天的那个“门”。 天空中能够战斗的哨兵越来越少,几乎每一个都已经或死或伤地躺在飞艇上爬不起身来。 向导们满头是汗,有不少人已经召唤不出自己的精神体。 舒景同放下了手里的枪。 他的肩膀此刻又红又肿,已经彻底抬不起来了。 和他相互依靠的那位哨兵刚刚昏死过去,此刻就躺在他的脚边。 他有一点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已经尽力了。 但又忍不住想,如果我,如果我们不是这样柔弱无力。 如果不是从小就生活在安逸的白塔里,如果能接受更多一点的锻炼,遇到今日这样的绝境会不会还有转机。 明明就生在一个恐怖的时代。为什么能够蒙住双眼,心安理得地活过这么多年呢。 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努力抹掉,眼前全是狼狈不堪爬不起身的同伴。 只有一个人,是林苑,她还和最初一样,笔直地站立在满是血和尘土的战场中间。 飞艇顶端巨大的缺口边缘,黑色的脑袋层层叠叠,源源不断出现。 像是黑色的潮水涌起,但却不曾落下,黏腻在洞口四周,层层堆积。 这么多的怪物,全被林苑一人按住了。 只是这些怪物甩不掉,杀不尽,高高堆积的海浪终究有决堤而下的那一刻。 或许我们都会死去。但希望她,希望那个人至少最后能活下来。 舒景同目光模糊地想着。 林苑固执地站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中。 她的前胸和后背,都被汗水湿透。 飞艇外橙黄的天空,像是烧起了一片大火。 满天都是人面,各种各样的脸,嬉笑怒骂,发出让人心烦意乱的声音。 脚下全是血,满地的血,同学和战士痛苦的□□不断充斥在耳边。 林苑觉得自己头很疼,疼得好像要裂开来。 心中有一个巨大的洞,空落落的,却摸不着,那里被什么东西强硬地封上了。 林苑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幼年时期,小小的她独自站在那场漫天的大火中。 四面都是痛哭和嚎叫, 所有人都会死的,她想,和那时候一样,所有人最终都会痛苦地惨死在这里。 她拼尽全力也没用。 哪怕耗干了自己,最后还是救不了任何人。 但是没关系的,她并不会感觉到痛苦,也不会感到难受。她是一个没有情感的怪物。 心里本来该装着七情六欲的地方是空着的,被封闭了。就好像当年父亲封住了自己的五感,至今还没解开一样。 她永远不会觉得难过和伤心。 只是为什么她还站在这里。她有些不理解自己。 明明她也已经支撑不住了,过度地过于不顾一切地使用精神力。让头疼的快要裂开,触手们也虚弱地几乎要枯萎了。 而那些怪物还在一层层地,像海浪一样地堆积上来,一点点累积成恐怖的高墙。 不是她独自一人能够解决的事。 奔溃就在眼前了,苦苦坚持毫无意义。 她不用去看,她已经看到了身边每一张面孔倒下去的面孔,看到了他们的绝望,看到他们的痛苦。看到有人在喊她自己一人离去。 我并不柔弱。林苑想。 我应该属于这个战场的。 不想输,不想让他们死去。 我只是…… 心底有封闭多年厚厚冰川微微裂了一道, 在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她竟然有一点点欣慰。 她好像有一点点知道了,什么叫做悲伤。 就在这时,一阵的海浪声涌过,冰凉的海水漫过她崩紧到极点的心。 林苑愣了愣,她听见了一声熟悉的鲸鸣声。 从远处,黄昏的天空中传来。
第21章 清悦的鲸鱼声从远处传来, 很快由远及近,飞艇上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从遥远的天空边,游过来了一只大鱼。 黑背,竖鳍, 漂亮的白斑。 到得近了, 才发现不是鱼,是一只鲸, 巨大无比的杀手鲸。 那只巨大的虎鲸, 一头冲破黑云似密集的畸变种。尾鳍横扫,携着强劲的大力, 把那些簇拥在舱顶的怪物一股脑地拍飞。 那力道携着飓风, 过于强横,扫过了飞艇的缆绳。 整艘飞艇被鱼尾带来的大风刮得东倒西歪, 摇晃起来。 所有还活着的人, 努力抓住身边可以固定身体的物品, 拉住昏迷了的同伴。在一片天旋地转的混乱中,他们抬头看着那遮天蔽日的鱼腹从头顶游过。 这条鲸是如此巨大, 战舰一般威风凛凛,带给人以强大的压迫感。 “是哨兵,这是高阶哨兵的精神体。” “我天, 这么大的体形。这个哨兵的等级有多高?” “是救援队,救援队来了!” 是救援吗?飞船上还活着的人几乎想要欢呼。他们简直不敢相信, 白塔竟然这么快就派来了救援。 只是为什么只来了一个人? 大鱼纯黑的脊背上竖着刀戟似的高高鱼鳍。在那里鱼鳍前,站着一个战士。 手握单兵□□,腰上挎着短刃, 双腿牢牢地踩在光滑的鲸背上,哪怕身在急速飞行的高空, 他也站得稳如磐石一般。 他的视线自上而下,随着鲸身过隙掠过来,冷淡冰凉,并没有多少热情。 桔红的阳光照在他皱着的眉头上,不能给那张冰冷的脸上染上些许暖意。 倪霁觉得心情有点烦躁。 他其实没有搞明白自己为什么冲进来。 自己本来已经是一个没有资格,也没有时间管这种事的人。 或许是谭树那惹人生厌的话语,也或许被提到的向导两个字勾动了他的心思,又或者是什么乱七八糟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 总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进入这个新形成的污染区了。 既然都进来了,就总得管一管。倪霁看着那一艇东倒西歪的伤员想。 这一飞艇的人命总比自己这条烂命值钱点。如果能捞几条出去,哪怕坏了事,下面的兄弟们也不至于笑我。 从那摇摇晃晃的飞艇,残破凌乱的缺口中,他突然看见了那一片狼藉中唯一站着的人。 倪霁的瞳孔收缩。 是她? 那个向导怎么会也在这里? 倪霁见过眼前这个向导三次。 第一次,她还是个小姑娘,光着双脚,抱着膝盖坐在冰天雪地里,一脸平静地看着天空发愣。 第二次,长大了的女孩穿着一身绣着金线的白裙,蕾丝花边簇拥着小小的脸,精致又漂亮。 第三次,她换了一身如烟似雾的黑裙,被别人奚落,却依旧面无波澜,不闻不动的样子。 那一次她把自己按在漆黑的管道里,让自己闷声吃了一个说不出口的大亏。可她还是那副冷淡精致的模样,好像什么都没做过一样。 这是倪霁第一次看见她露出狼狈的样子,她站立在一地的废墟中,白皙的脸上满是汗和尘土,头发黏在脖颈上,衣服湿透了,沾染着血。 只是,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却在飞扬的硝烟中亮起了光。 透着一点怒,一点愤,一点不愿服输的狠劲。 像是染上了人味儿,不似往日那般八染不识,七情不具的模样。 幸好,是进来了。 倪霁没察觉自己的心在那一瞬间软了一下,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那张冷冰冰的臭脸,在看到向导的那一刻都变得柔和了。 “喂,你是救援队的吗?”摇摇晃晃的飞艇上,有受伤的哨兵挣扎着爬起来,冲着半空中的倪霁喊,“你们来了多少人?” 倪霁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跟在他身后的一只白雪猫头鹰。 “只有我,和他。” 那只猫头鹰是宋元思的精神体。有些怯怯,又固执地跟进来。 只有两个人? 只来了两个人。 所有人刚刚燃起希望的心,又重新沉了下去。 倪霁松开手,从上空抛下去一个拳头大小的珠子。 琥珀色的圆珠十分坚硬,在甲板上蹦跶几下,骨碌碌地滚动一圈,方才停下来。 它看上去很光洁,纹理瑰丽,像一块凝固了多年的圆形宝石。 只是细细一看,那内部斑驳的纹理,竟像一个巨型的眼球。 在遭遇到落地冲击力的一瞬间,它仿佛活了过来似地,眨了眨竖着的瞳孔。 转动停止之后,斑驳的瞳孔再一次石化。静静躺在飞艇的甲板上,看着天空,又变得和死物一般凝固在时间里。 “这是钥匙。”倪霁摇指远处的天空,“我已经打开了门。” 顺着他的指尖看去,远处的天空,一道门型的空洞正在张开。 仿佛在黄昏色的画布中,生生剪开了一个洞。撕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洞口,一个通往生路的门。 虽然那门看上去有些远,但那远远的漆黑洞口,就是生的希望。 “钥匙,他拿到了钥匙!” “看那里,是门。门打开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伤痕累累的哨兵们拥抱着彼此,欢呼起来。 向导们或许还不太懂这些名词的意义,但那些有经验的哨兵们已经万份惊喜。 进入污染区的条件是很随意的,只是想要再从其中出来,却万分艰难。唯一的办法,是要寻找到出去的那把“钥匙”,以及用钥匙打开那扇“门”。 有时候,明明是好端端地行走在路上,一个跨步,抬头发现自己莫名就陷入了一个完全陌生而诡异的空间。 这就是如今遍布了整个星球的污染区。 污染区总是突然出现,然后不断扩大。它沉默而贪婪地吞噬一切,像附着在星球上的吸血虫,挤压着人类和所有生灵活下去的空间。 但凡被它吞噬了的生灵,几乎再难找到出去的路。 只能绝望地在那片混沌的世界中,痛苦而慢慢地被污染,被侵蚀,直至变成它们中的一部分,成为扭曲古怪的畸变种。 只有那些常年冒死深入污染区的老兵们,才知道在这种地方找到钥匙的诀窍。 总之,他们现在得到了那把逃出生天的“钥匙”,看见了那扇通往活路的门。 飞艇开足最大马力,拖着残破的艇身,拼尽全力向着“门”的方向疾飞。 那些之前被林苑死死摁住的人头,被虎鲸的大尾巴拍飞,散落得漫天都是。 它们当然并没有死。甚至很快清醒过来,重新开始凝聚,汇聚成一片黑压压的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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