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流露着担忧和着急模样, “阿霁,真的是你?”谭树弯腰去扶起坐在雨水中的人,口中又是焦急又是埋怨“我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敢相信。你也真是,发生这样大的事情,怎么不第一时间联系我们。” 倪霁一言不发,任凭他搀扶起自己。 听见那位自己学生时代,昔日最好的同学,撑着自己一条胳膊,不断在说话。 “你真应该找老师的。再怎么说,我们都是他的学生。” “虽然当年你和老师闹得不太开心,但是老师还是关心你的。” “你看,他一听到消息,马上派我来接你回去。” “太过分了,军管处的那些人,居然把你折腾成这样。我总有一天,和他们没完。” 倪霁伤得很重,几乎无法独立站起来,完全半靠着谭树架着他的身体。 他耳边听着这些话,眼睛看着脚下的雨水汇聚的一片水洼。 他的眼神非常好。在那片水镜的倒影中,可以清清楚楚看见身边对自己语气关心的同学的面孔。 污黑的水面上,那张脸从上往下,视线斜看着伤痕累累的自己。 看见他如此狼狈不堪,落魄至极,那位昔日好友的嘴角向上勾起,露出一种扭曲的,抑制不住的笑容。 倪霁心中只觉得可笑。却没有揭穿,只是把自己的整个重量靠在了这位往日的同窗身上。 “是啊。我就在想,你和老师一定会来找我的。”
第9章 谭树把伤得走不动路的倪霁带去了诊所。 那种有着治疗舱,号称只要躺进去,睡上一觉就可以愈合全身伤口的昂贵地方。 虽然不情不愿,但谭树总不能直接带着个血肉模糊的人去到老师面前。 他的老师是个风格做派十分讲究的男人。正处于事业上升期,一门心思往那些贵族圈子里钻营。对他自己乃至身边所有人的仪表要求都很高。 平时去见老师,他甚至连肩头的几滴雨水都会小心擦拭干净。 诊所里接诊大夫,对倪霁一身恐怖的外伤大惊小怪地絮叨了很久。 并且表达出只有他们诊所,恰巧拥有搜索队刚刚从五号污染区带回来的最新治疗液。可以确保有效地治好那位已经躺进治疗舱里的危重伤员。 “幸好是个哨兵,换了普通人早死八百回了。”大夫隔着观察窗,整理仪表盘上的各种数据,不断啧啧摇头,“他还身上有很多旧伤,都没有好好治疗过。” 在他所在的屋子里,有一个十分老旧,几经修补的密封治疗舱。倪霁躺在里面,闭着双眼,戴着呼吸面罩,全身浸泡在一种特殊的液体中,液体咕噜噜不断冒着气泡,发黄的仪表盘上,飞快跑动着各种身体数据。 “这几个关节,都很明显的变形了,显然曾经受过重伤,一到阴雨天气,就会很痛苦。还有肺部,被吸入式的毒气腐蚀过,根本没有好好治疗嘛。啧啧,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如今想要完全恢复,可要不少钱和时间。” 医生转头问站在身边的谭树,“要不要趁这次治疗,把一些要紧的旧伤一起修复了?” 这个男人刚刚带着伤员冒着大雨进来,一脸关心和着急,看上去两人关系应该很要好。 “我们这样说话,他在里面听得见吗?”谭树回答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听?怎么可能听见。”医生笑了起来,“这可是从遗迹里带回来的真货,专门为治疗哨兵改造过。隔音效果一流,确保哨兵躺在里面可以得到安心治疗。哪怕是A级哨兵来了,也听不见外面的一丝声音。” 谭树心底涌起一种莫名的志得意满。学生时代的神话,如今却过成这副模样,远远不如自己,让他几乎有一点管控不住自己的表情。 真是可怜,混得这样潦倒,平时连进治疗舱的钱都没有吗?当初得罪了老师,去了北境哨岗。如今想必很后悔吧? 医生还在絮絮叨叨,“你看这几处的旧伤,趁着这次治疗一起处理是最合适的。” 身边的男人打断了他,用很低的声音冷冷说,“闭嘴,别多管闲事。” 医生耸耸肩,只好不再说话,两人调整好数据,去了隔壁的屋子。 毕竟治疗舱的治疗过程,在调整好机器的操作数据之后,就不再需要人工参与,十分方便。 除了价格贵一点,大部分基层哨兵用不起外,没有什么别的毛病。 脚步声消失之后,治疗舱内的倪霁睁开双眼。 他听见了刚刚的对话,甚至还能听见更远处一位病人家属的说话声,以及窗外那越下越大的雨水声。 躺在密闭的治疗箱内,半透明的治疗液包裹着身躯,咕噜咕噜的气泡声持续响起, 像是在那片熟悉的海底。 倪霁想起了今天在海底的那一场战斗,和悬浮在深海中的那个女孩。 他实在没有想到,这样会遇到这样的向导。 纤巧的身躯,冷淡的神色,一身层层叠叠的白裙在海中展开,那样长驱直入地一下扎了进来,悬浮在自己精神图景内的深海。 她的精神体令身经百战的哨兵都感到恐怖。那些隐隐约约,来回交错的精神体,浮游在白衣女孩的身后,巨大、冰冷、恐怖又神秘。 仿佛只是窥视到局部,都会给人带来巨大的压力。 被触手缠住,收紧,一路拽下海底的时候,倪霁甚至想到了死亡。 死,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 既然大家都不在了,那么他理所应当也随时会死。 长眠,或许是一种永恒的安宁和解脱。 只是,那些冰冷滑腻的东西缠住尾巴,把他禁锢在海底的石头上之后,并没有带给他想象中的折磨。 它们甚至没有弄疼他。 在看到了那些被他刻意放置在外围的记忆之后。 悬浮在深海中的向导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喜怒无踪的样子。 但那些触手,顺着肌月夫爬上来,有一点粗鲁地,轮番摸了摸他的脑袋。 或许是饱受了太多的绝望和太久的苦痛,一点点来自他人的细微的温暖,都会被他下意识地抓住,放大了去品味。 更何况,他还看到了那些被公开放映的记忆。 看似公正的,不含个人情绪的读取和播放。但他知道,那个向导刻意地截断和隐瞒了一点点东西。 这个冷冰冰的,甚至被自己得罪过的向导,在入侵了他精神图景之后,温柔地对待了他。 来自于陌生人的一点温柔, 护住的却是那些死去的战士一心想要守护的东西。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雨水密集地敲打着窗户的玻璃,流下一道道弯弯曲曲的痕迹。 倪霁闭上眼,想起那自己战斗多年的北境哨岗。 在这样的季节,那里已经飘满了雪花,乾坤茫茫如玉,大地一片冰寒。 寒冷的冬天早已到来。生存比以往更加艰难。 在校场被公开播放的记忆碎片,被掐掉了短短的一点尾巴。 那个研究员被杀死,活体虫玉被击碎之后。还有一点点后续的片段。 那位复仇的哨兵弯下腰,一点点地拾起了满地虫玉的碎片。 虽然这样碎了的,死去的虫玉已经失去了大部分价值,不会再被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放在眼中。但放在北境哨岗这样贫瘠之地,它们可以养活很多人,可以成为许多家庭赖以生活的过冬物资。 他把染着血的碎片捡起来,带出了污染区,在黑市上换成了木炭,棉花,粮食和糖果。 被白雪覆盖的北境哨岗内,一个小小的木屋里亮着暖暖灯光。 身怀六甲的女主人坐在桌旁,一边编织毛衣,一边拍着依偎在身边睡着的小女儿。 屋门在这个时候被敲响了。 “是谁啊?”她扶着肚子去开门。 来的是哨岗里的一个勤务兵,年纪很大的一位女性,两只手臂都断了,换上了机械义肢。 她冒着雪拖来了一个板车,上面堆满了过冬的食物。 “这些都是你们家塔子得的份例。”那位双手残疾的年迈大婶笑眯眯的,不由分说用她有一点生锈的机械手臂地往屋子里搬东西,“塔子他们可能没办法在你生产的时候赶回来。你且安心,这里还有我呢。” 她搬完东西,从怀里掏出一袋的帝国币,把那用体温焐热的钱币,放在的女主人的手中。 “队长特意让我给你的。” “哎呀,怎么这样多?”身怀六甲的妻子又惊又喜。 难过的是丈夫不能陪伴在自己身边等待孩子的到来。 但幸好有这样多的食物,还有钱。她和孩子至少可以平安度过这个冬季。 她抬起头,看向屋外,那里只有深远的黑和胡乱飞舞的雪花。 没有那个身材高大,容貌丑陋,却对自己很温柔的男人。 女人心中既有几分隐隐的不安,又鼓起了身为母亲的勇气来。 就在不远处,一条昏暗巷子口。 烫着大波浪卷发的姑娘打开烟盒,用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夹出了一支烟,点上火,抽了一口。 “他什么意思?”姑娘熟练地吐出烟圈,冷笑一声,“人不来,叫你送这些钱来干什么,分手费?” “不,他……”站在她面前的哨兵眼圈红了,哽咽着没有吧话说下去。只是固执地伸着手,递出那个装着不少帝国币的钱袋子。 混迹花街多年的女孩先是不屑,慢慢露出疑惑,转而反应过来。 她呆愣了好一会,抖着手好几次才把那只烟准确地放入口中,狠狠地吸了一口,有些慌乱地吐出烟雾来,迎着风雪昂起自己的脸,好像这样就能把眼中的泪意吹干。 “他……那个人,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 “有的,他说——希望你拿着这些钱,好好活,换个活法。” 昏暗污浊的巷子,在这样的雪夜里显得分外寂静, 只有一个女人蹲在地上,夹着烟的手捂住了漂亮的眉眼。 “混蛋,那个混蛋。”她哭着咒骂。 纯白的雪花纷纷扬扬从空中落下,抚慰一般,温柔地轻轻沾在她的肩头。 破败的孤儿院里,一大车的过冬物资,满满当当地停在院门外。 孩子们欢呼着出来,领取分发给他们的糖果。从来没有尝过这样多的甜,他们像过节一样的开心。 但他们没有看见,往日里总笑盈盈的院长妈妈,此刻站在角落里,在一位陌生的老兵面前,低下了头,捂住脸泣不成声。 …… 一夜暴雨之后,阳光重新灿烂起来。 林苑坐在曹芸芸家的客厅,看着她忙忙碌碌地给两个双胞胎喂晚餐。 曹芸芸是她在向导学院时期唯一的朋友,年纪比她大两岁,早早和国家匹配的哨兵结成了夫妻,不用再需要履行向导的义务,只在家专心的相夫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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