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锦芒握着姥姥的手,说:“是我来太晚了。” ——哪里有什么过期呢? ——不是东西过期,是她来得迟了。 爱没有保质期。 于锦芒眼睛发红拧开八个核桃,仰头,毅然决然,咕咚咕咚地喝。 两小时后。 咕咕噜噜。 于锦芒虚弱无比地坐在诊所的板凳上,肚子翻箱倒柜地叫,她已经虚脱了,现在连去卫生间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么凄惨无比地吊着吊瓶。 至少还有半小时才能打完这吊瓶。 她痛苦地闭上眼,手攥成拳。 “……垃圾山寨厂家,”于锦芒有气无力,“真该把做山寨食品的人都拉出去砍了。” “你当你是皇帝?” 居高临下的一句话,令于锦芒抬头。 本该在济南的路世安,此刻正从容地站在诊所门口。和精神萎靡的于锦芒不同,他容光焕发,甚至还换了一身衣服,灰色的运动套装,清爽又干净。 他的话却没那么干净:“别说’都拉出去砍了’,以你现在的能力,恐怕只能实现’拉出去’这仨字吧?” 于锦芒虚弱:“你再这样戏弄我,等我休息好了,我就去济南,我要去找小路世安,我就说我怀了他的孩子。一哭二闹三上吊,谁也别想活,大家要死一起死,一起给我丢脸,都得死。” 路世安忍俊不禁,他走过来,递给她一瓶药:“吃这个,吃了肚子就不痛了。” 于锦芒倔强:“……我不吃,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害我。” 路世安说:“一粒就好了。” 于锦芒瘫坐在诊所的冰凉金属座位上:“头可断,血可流,志气不能丢。我不吃药,等会儿还要姥姥摸我头。” 路世安点头:“挺好,再不吃,等会儿阎王爷摸你的头。”
第8章 清溪 淄博肉火烧 于锦芒目前还不想被阎王爷摸摸头。 一瓶过期的八个核桃,威力的确大到令她腿脚发软。她整个人软塌塌病恹恹地斜斜依靠着金属座椅。姥姥刚才一直陪着她,现在不在——晚饭时间到了,她得去街上给亲亲小外孙女买香喷喷的鸡汤和鸡肉包子、大烧饼吃。 于锦芒虚弱地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我只知道,我快死了——哦不,于胜楠快死了。” 要命。 看她这样凄凄惨惨,路世安竟然还能笑出声。他靠近于锦芒,倒了一粒药,示意她张嘴。于锦芒纲要拒绝,又听肚子咕咕噜噜地叫——她登时面如菜色,心不甘情不愿地吞下路世安投喂的那粒小药丸。 幸而路世安没有继续逗她,他坐在于锦芒旁侧。大夏天的,暑热气还没退,这时候生病的人少,诊所里的医生在诊疗室,这边输液的地方也只有于锦芒一人。 所以她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和路世安聊天,不用怕被当作自言自语的神经病。 路世安给她的小药丸有点点干,于锦芒拿装满水的富光杯子喝一口,才勉强吃下去,又立刻张口,皱着眉毛:“好苦。” “笨,”路世安说,“连药都不会吃。” 于锦芒说:“你聪明你聪明,将来要聪明绝顶。” 路世安瞥她的头发:“看咱俩的发量,谁先聪明绝顶还不一定。” 于锦芒哼一声,又想继续怼他,冷不丁,又觉方才对话熟悉,发了一阵呆,低下头,看自己手背上的输液器。 她血管细,小时候都要医生用那种粗粗的橡皮管用力勒一勒,反复拍打,才能令血管显露出。 有时候,这个拍打和勒血管的过程比扎针的那瞬间还要痛。是以她生病后本能躲避输液,偏偏她吃药也费劲,很容易吞不下去,一粒药片卡在舌根或者喉咙处,必须多多喝水才能灌下去。 印象中,前男友也这样嘲笑她,说她笨。 一边说着,他一边又试试水温,剥掉糖衣,又将巧克力和烤好的板栗拿过来。他们在北京租住的第一个房子年龄很大了,供暖也不好,暖气片摸着不烫手,在室内也要穿一层厚厚的夹棉睡衣和秋衣秋裤,才能抵抗北方的寒冷。 窗外扑簌扑簌地下着雪,为了节省电,只开了一展昏黄的小灯。于锦芒裹着厚被子,额头上贴着退烧贴,坐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前男友细心地剥烤好的板栗。外面卖的烤板栗,二十块钱只能买到一点点,他就去附近的农贸市场买鲜板栗,划成十字花,晒一天太阳,收进来用烤箱烤。 裹着被子的于锦芒暖乎乎地吃着他亲手剥开的烤栗子,吃了十多个,才有勇气吃药。吃药时也是心一横,闭着眼睛往下吞,苦刚沾了沾舌尖,就被水冲下去。再睁开眼,前男友捏着剥好的糖,笑眯眯地塞进她嘴巴里。 “恭喜不会吃药的笨蛋再一次艰难且成功地吃下药,”前男友说,“作为奖励,再给你剥十个栗子。” 于锦芒得寸进尺:“我要一百个。” 前男友笑着过来,挠她的痒:“好啊,要废了我的手是不是?嗯?废了我的手,以后谁给你揉豆豆按道道?” 于锦芒怕痒,笑着躲开他,也躲闪不够,被他直直地抱在怀里。从头到脚,他当宝贝一样将于锦芒抚了一遍,最后还是亲她的脸,也不怕她传染给他,只搂着她,叫宝贝。 …… 一晃眼,都过去那么久了。 于锦芒都记不清他长什么模样了。 现在也不是寒冷彻骨、暖气供应不足的北京,这是艳阳高照,热到人手脚都要发软的虚假世界。 这里一切都是假的。 于锦芒必须时时刻刻如此提醒着自己,才不至于太难过。 “看完了姥姥,”路世安说,“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回济南?” “不够,”于锦芒摇头,她说,“我陪她还不到一下午。” 路世安颔首:“也是,见面五分钟,上厕所两小时。” 于锦芒:“……闭嘴。” 她说:“你去跟踪小路世安了?他怎么样?——不,你怎么样?你有没有见你爸妈?想起什么了吗?” 路世安摇头:“没见到。” 于锦芒思考:“也是,你也是听老师的话,去济南上辅导班……家不在济南,见不到父母,也挺正常。” “我爸妈离婚了,”路世安平静地说,“他们一个在济南,另一个在北京。别怕,我记了他们地址。” 于锦芒惊愕:“啊?那你怎么在淄博?” “他们都有各自的家庭,”路世安笑笑,“也都有各自的孩子——我是跟爷爷生活的。” 于锦芒明白了。 她不再追问,还没想好怎么委婉地转移话题,搁在旁边的手机嘀嘀玲玲地响。她接通,原来是小华打来的电话。 ——啊,原本是于胜楠和小华约定了今天出去逛街,可惜小华迟迟等不到人,这才打来询问。 于锦芒哪里记得这些,她慌忙道歉,胡乱编了个理由,只说自己现在在淄博,在看望姥姥……千哄万哄,赌咒发誓,才哄好了小华。 通话就此结束。 她松了一口气。 路世安点评:“你撒谎的样子还真挺稳,脸不红心不跳。” “脸不红心不跳的那叫死人,”于锦芒白了他一眼,“你才是死人,路先生。” 不等路世安说话,于锦芒竖起耳朵,听到不远处传来姥姥的声音——住在镇上的基本互相都认识,姥姥人缘好,心肠也好,给于锦芒带了热乎乎鸡汤和包子做晚餐,也不忘给诊所里的医生带了俩包子。 耳听着姥姥和诊所医生的聊天,路世安慢悠悠地坐在椅子旁边,同于锦芒说:“早上阿姨买的包子味道不错,等会儿你也帮我留一个。” 于锦芒说:“都怪你偷拿我家包子,早上吃饭时包子数目对不上,害得我妈妈差点和爸爸吵架。” 说到这里,她嘀咕:“你到底是不是鬼啊?怎么死人还得吃东西,电视上都演烧蜡烛喂鬼的。” 路世安未置可否—— 姥姥健步如飞,已经带着包子和汤走过来了。 于锦芒坐正身体。 这个世界的人虽然看不到、也听不到路世安,可却能听到她的声音。 从现在开始,无论路世安多作怪、嘴巴多毒,她都不要理对方了。 路世安也仗着人看不到,很嚣张地坐在于锦芒旁边,顺带抬手,帮她整理一下垂下来的输液线。 于锦芒不看他,热情地叫姥姥,黏着姥姥,巴巴地问:“包子什么馅儿的啊,姥姥?” 姥姥说:“喏,白菜猪肉的,茄子肉末的,鸡肉的……还有四个肉火烧。” 于锦芒就一只手能动,拿起一个肉火烧,热腾腾的,她斯哈斯哈地吹着气,狠狠咬一口,含糊不清:“就是这个味……” 热腾腾的饼,面又韧又软,边缘烙一层干香,内里是暖乎乎要淌香喷喷肉汁的馅儿。 她都多少年没吃过了。 姥姥过世后,她再没有回来过。 于锦芒狼吞虎咽地吃着火烧,只看姥姥从包装袋里翻了翻,也翻出一个肉火烧,往坐姿很大爷的路世安方向一递。 姥姥笑着看路世安,一脸慈爱:“小伙子,你也吃个?”
第9章 阿婆 别这么着急 姥姥心肠一直好,于锦芒还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想要生弟弟,违反计划生育,就要罚款——罚款还是轻的,那时候隔几个月就有工作人员上门来验尿,验孕,验出来就带走去人工流产。庄素梅运气好,第一次来验的时候,她有点见红,带着工作人员去厕所,说自己身上来了,是生理期。 工作人员信了,也就没有拉着她验尿。 第二次,从上门前,爸爸妈妈就开始锁门跑路,去躲胎了,躲躲藏藏,带着女儿不方便,就把于锦芒丢给姥姥养。 那时候刚好是夏天,天气热,于锦芒坐在姥姥家院子大门下乘凉,趴在凉席上,听不远处瞎子师傅拉二胡唱。 瞎子师傅是流浪的人,背一把二胡和简单的铺盖,拎一根木棍,走到哪儿,唱到哪儿。他免费给人唱,免费拉,只有一个条件,给他点儿吃的,给点儿喝的,晚上留他在大门下睡一晚上。 姥姥把凉凉井水里泡好的大西瓜切开,让于锦芒给瞎子师傅送过去。 天气热,井水里泡好的瓜冰凉,地上被晌午大太阳晒热了,于锦芒趿拉着拖鞋,两只沾了泥的小脚跑过去,递给他,喊一声叔,问他今天还唱什么呀。 瞎子师傅在一个村庄里最多唱一周,一周过去,他就走了。姥姥拿了个布袋子,给瞎子师傅装了些煮好的鸡蛋、塑料袋里装着腌的咸肉,还有几个甜瓜,让他路上应急吃。 瞎子师傅笑眯眯地和她道别,又说她一定长寿。姥姥爱听这个,又扯了于锦芒过来,让师傅感应感应,这孩子将来怎么样? “学习上很好,将来工作也好,是有出息的好孩子,”那瞎子师傅说,“不过命里有一坎,过去了,前途一片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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