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是过不去呢? ——吉人自有天相。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却也让姥姥忧心忡忡了很久。一般来说,他们不会讲坏话,但凡有个化解的法子,都不会说“吉人自有天相”这样仍旧将命运交给老天爷抉择的东西。 偏偏…… 偏偏。 姥姥敬畏之事颇多,立刻带了于锦芒去庙里烧香拜菩萨。又从庙里求了个护身符,给她放在枕头下面,叮嘱她,今后也要时时刻刻地戴着。 后来,那护身符在和前男友吵架时不小心弄丢了。 下着大雨,前男友打着伞,翻了垃圾桶,又沿着两人经过的地方走了仨小时,最后才在路边找到。 他的手被冷风冷雨刺得发红,微微肿起来,冻到都无法蜷缩,只僵硬地捧给于锦芒看。 那时候两个人还在吵架,彼此谁都不服谁。 不知是气还是冷,于锦芒一直都在抖,对方也在抖。 那护身符的袋子还在,里面姥姥求来的符纸却被泡水沤烂成浆了。 但姥姥永远都不会变。 她好像一直都这样,好像一生都一直爱于锦芒。 姥姥一点儿也不吝啬,她给诊所里的医生捎了包子,自然也会将火烧分给坐在孙女旁侧的男人吃。 肉火烧不是油炸也不是煎、蒸出来的,而是烤。 用黄泥垒成的吊炉,师傅将火烧贴在吊炉壁上,控着火慢慢烤,肉馅儿和肉汁都被香油封在面饼子里,表层的芝麻烤得酥酥香香,咬一口,饼皮软韧,不干不湿,刚刚好。 姥姥买来的这家肉火烧,师傅做了二十多年的饼,肉馅儿也香。鲜肉合着淡淡胡椒粉的味儿顺着喉咙往下,一路从舌尖跳进了胃,于锦芒呆呆地看着姥姥,又看路世安。 路世安也愣住了。 他尚保持着刚才的姿态,一动不动。 姥姥又将那火烧往他面前递一递:“吃呀。” 路世安僵硬地接过:“谢谢。” 于锦芒同样僵硬地咀嚼着口腔里的肉饼,一下,又一下。 姥姥同他聊:“小伙子,家哪里的啊?” 路世安机械:“淄博的,现在住济南。” “呀,挺好挺好,淄博的,离家近,”姥姥说,“你认识我外孙女啊?” 路世安:“嗯。” 姥姥说:“咋认识的啊?” 于锦芒看看路世安,又看看自己如今初中生的身板,沉默半晌,将嘴巴里的饼咽下去:“他是我老师。” 姥姥喔了一声,看路世安,又看了看于锦芒,叹气:“时代不一样了。” 于锦芒:“……姥姥?” 姥姥笑眯眯,转移了话题,仍旧问路世安,家中父母可还健在啊?如今在哪里工作呀?怎么忽然的来这里呢?他看着年龄也不大,还不到三十呢咋就过来这儿了呢? 于锦芒还是第一次见路世安这么吃力应答的模样。 平日里怼她游刃有余的优等生,现在看起来像个忽然被上课点名的差生。 等于锦芒输完液、拔了针头,姥姥去结账、拿药。于锦芒按着自己手背上的棉球,悄悄对路世安说:“我姥姥就这样,之前我说我交了男朋友,她问我的话,和现在问你一模一样。” “我也不是你男友,否则,以现在你我的年龄差距,你姥姥会直接把我送警察局,而不是问这些,”路世安纠正,“你姥姥也是这样问你前男友的?” “没有,”于锦芒眼神一暗,“我还没来得及带他见我姥姥,我姥就没了。” ——人怎么会忽然间就过世呢?没病没灾,身体还好。 ——明明早上还和她比赛,多喝了两碗粥呢。 于锦芒还和姥姥说好了,下周男友就从北京过来探望她老人家。 忽然,人就没了。 路世安说:“对不起。” “没事,”于锦芒重新打起精神,她说,“不过能从你口中听到对不起这仨字,还真稀奇哎。我还以为你嘴巴是金子,一句对不起也要付费听。” 路世安说:“如果那样倒也挺好,我们合伙,我负责说对不起,你负责数钱,咱俩对半分。” 于锦芒感叹:“没想到你还挺有契约精神哎。” 聊天间,姥姥在外间叫:“走啦。” 于锦芒蹦起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姥姥能看见路世安——且只有姥姥能看到路世安——诊所医生的手甚至和路世安重叠着真“擦肩而过”——但姥姥在知道他是于锦芒老师后,仍旧邀请路世安去自己家住一晚。 等第二天,于锦芒就又要回济南了。 不回没有办法,他们在这里已经耽误太长时间了。于锦芒和姥姥见了面,算是了却一些遗憾。她还要继续跟着路世安,找出这个讨厌鬼的死因,然后重新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等时间到了去入职报道。 晚饭是于锦芒和姥姥一起做的,馏(再加热)馍馍和包子,炒地蛋(土豆)丝,辣椒炒鸡蛋,煮的棒子(玉米)面粥,蒸了地瓜和毛豆,还有早熟的新玉米。 路世安拍了个院子里刚摘的嫩生生鲜黄瓜,放了三瓣蒜。 吃过饭,姥姥说要去隔壁送个东西,让俩人先睡,她等一会儿就回来。 晚上的小镇边缘没什么热闹可看,也没有高楼大厦霓虹灯,路世安同于锦芒聊了几句,确定好明天的行程后,才走。 无论如何,明天他们都要离开这里,去济南。于锦芒最后一晚想和她姥姥睡觉觉也好,还是于锦芒现在想要倒立着从镇头跳回镇尾也好……路世安都不会阻止。 他跨出房门,乡下的夜空一片宁静,蔚蓝干净,好像透明的、湛蓝湛蓝的宝石。 路世安本该走,又听房间里于锦芒在哼歌。他停下步子,从远处隐约的蛙鸣中听清她在唱什么。 “囡囡呀不要调皮,坐下听听阿婆说,这个季节天气转凉地上雨水多; 囡囡呀不要惊慌,过来听听阿婆说,睡个觉雷声过后就能看云朵; 囡囡别怕,囡囡别哭,快快睡咯……” 于锦芒的声音不高,很低,压着在哼,像摇篮曲。路世安第一次听她唱歌,颇有些惊异。 她的歌声,与她平时那种活蹦乱跳到像精神旺盛的猴子形象完全不同。 “蛐蛐轻些,静静安歇,月儿圆哟,你乖乖呀抱阿婆……” 隐约听到外面姥姥的笑声,只觉自己站在这里不妥帖,路世安往前迈一步。 姥姥送完东西,刚刚进院子。 她站在月光下,花白色的头发好似雪白雪白的棉花,是那渐渐衰老、干瘪了枝条的棉花,苍老枯萎,用力长出软绵绵的棉絮,好保护着其中胖嘟嘟、干干净净的棉籽安睡。 姥姥已经老了。 迄今为止,路世安的记忆只停留在死后的空白中。 他没有任何关于亲人的记忆,看着小路世安就像看着一个长着同张脸的陌生人。他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爱恨情仇。 但在姥姥穿过院子走过来的时候,他仍叫了一声。 “姥姥。” “哎,”姥姥应了一声,她问,“俺妮儿呢?睡了不?” 路世安说:“刚才还没睡。” “喔,”姥姥笑眯眯应了一声,“你早点睡啊。” 路世安说:“好。” 姥姥身子骨还硬朗,从他身边大步走过去,走出一段距离,路世安听她叹气,像是自言自语。 “这么年轻,不应该啊,可惜了。” 路世安不理解姥姥讲什么“可惜”,回头看,只看到姥姥进了房间,她黑色的影子渐渐没过门槛,走进屋子里。 卧室里,于锦芒还没睡。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姥姥一起睡过了,小时候俩人坐在床上,年纪大的缝她的小书包,用针把她的绘本边缘钉的严严实实;年纪小的,帮老花眼的姥姥穿针引线,乐滋滋地和姥姥讲小时候的事情。冬天雪下大了,就用热水灌一个热腾腾的红色暖脚圆壶,小孩子皮肤嫩,姥姥怕烫着她,又缝了棉套子,就放在她脚边,给她暖。小孩子活泼好动,睡觉也不老实,一晚上能蹬醒姥姥好几次,姥姥一边笑着骂她小皮猴子,一边把她伸到被子外面的手脚重新塞回被子里,伸手拍拍,搂得紧紧的。 长大后呢? 于锦芒被接到市里上小学,上初中。爸妈忙着开店,没功夫送她回镇上看姥姥。于锦芒自己背了书包,偷偷拿了钱要去看姥姥,结果被妈妈发现。钱被没收,妈妈更是大发雷霆。 “有这闲工夫就去看着你弟弟?啊?你没看他都饿哭了?你给他点饼干,陪他玩……” “大人赚钱不容易,我和你爹开个破店就跟不是活的一样,天天都够够的,真想死了,你还添乱……” “你们一个个的都要逼死我……” 于锦芒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弟弟真是个讨厌鬼,他天天哭,在一个学步车里跑来跑去。学校里组织什么暑假夏令营,什么周末活动,什么踩青踏春……于锦芒都没办法参加,倒不主要是报名费的问题,最重要的事情在于她有个弟弟。 有个每时每刻、只要醒着就离不开人照看的弟弟。 谁让她是姐姐呢。 姐姐就该听话,就该懂事,就该让着弟弟、照顾弟弟,就该把时间都花在弟弟身上。 谁叫她是姐姐。 谁叫她是生—— 于锦芒又偷偷攒了几块钱,买邮票买信封,那时候课文里学到凡卡给爷爷写信。劳动了一天的凡卡,等老板、老板娘和伙计们都去教堂里做礼拜,哄睡了老板的孩子,偷偷摸摸给爷爷写信,求爷爷接他回去。 于锦芒也写。 爸爸妈妈都去了店里,她哄睡了弟弟,用好不容易省下来的早餐钱,给姥姥写信,求姥姥接她回镇子上。 她不想照顾总是哭闹的弟弟了。 写完信,于锦芒擦着眼泪,还在信封上郑重地画了一颗爱心,那是班级上很时髦的画画符号,她想,姥姥应该能感受到她的想念。 但那封信寄出去后就杳无音讯。 于锦芒盼啊盼,姥姥一直没来接她。她等了好久,最后等到习惯照顾弟弟这件事。 那封信最后到了哪里,于锦芒也不知道。 后来,弟弟不需要人照顾了,她也上了高中,更没有时间;于锦芒想,等高中毕业后、放暑假就好了。 高中毕业后,她打了两个多月的暑假工,赚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想,等上大学后就好了。 于锦芒去了北京读大学,离家更远。暑假要么打工,要么就是学习,备考研究生——等考上研就好了。 再后来,于锦芒考上研了。 姥姥也死了。 没关系。 现在的于锦芒又见到了姥姥。 姥姥现在的牙齿还没有脱落干净,她还不用戴假牙,一双粗糙的大手搂着于锦芒,笑着问她,学习怎么样呀?还适应学校里的生活吗?那边吃的喝的和家里不一样,还习惯吗?姥姥知道那边什么都贵,物价也高,你别不锅少(不舍得)着吃。姥姥有钱,姥姥知道你爸妈不舍得给你花钱,没事,姥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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