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看看谁来了?” 灯笼一样红彤彤胖嘟嘟的小男孩穿着毛绒红棉袄,带着毛绒帽,靠在床头,好奇地四处张望。看到门口进来了陌生人,兴奋地手舞足蹈。 “多多,”坐在旁边的妇女拉起大孙子的手,指着站在对面的女生,“认人,这是谁?” 话说完自己先愣了一下,悄声对女孩的妈问:“应该怎么论?叫弟弟行不?” 赵乐善“扑哧”一声笑了,“嫂子你可真逗,差辈了!咱俩是一辈的,茜茜和多多他爸是兄妹,多多是茜茜的侄子。” “侄子。”妇女嘀咕一声,忽然有些失落地说,“哎呀,第三代都出来了,咱们彻底退居二线了呀!你还行,茜茜还需要你帮衬几年,我是不行啦,嗐。” 赵乐善看着嫂子的样子心里复杂又好笑,知道她去年才退休还不适应宅家带娃的生活,眼珠一转扬声道:“赶快让多多叫人呀!你没看他都等急了!这孩子真欢实,像他爸小时候一样淘。” 转移话题非常成功,这位妇女——谢广芬女士连忙又说笑如常了,她夹着嗓子,搂着孙子,一字一顿道:“姑——姑,这是你小姑姑,多多?” 刚会说话的多多瞪大眼睛,从嘴里蹦出两个清脆的音节: “咕咕!” 站在床前的女孩脸“唰”地红了,比多多的棉袄还红,她朝着小孩挥挥手,露出一个不知所措的笑。赵乐善拍拍女儿的后背,打趣道:“我们茜茜当姑姑了哦,十八岁的姑姑,大人了哦,给小侄子做个榜样。” 一屋子人哄笑起来,坐在一旁沙发上看央视新闻的赵乐诚咳了一下,朝着茜茜肯定地点点头。 “多多要是长大以后有茜茜这个认真细致的性格,我就知足了!” “可不是吗!咱们茜茜……”叼着烟的赵乐毅翘着二郎腿,露出闪瞎眼的皮鞋,嘴刚张开就被姐姐赵乐善当头大喝:“出去抽!门外头抽去!” 赵乐毅不乐意了,伸着脖子一脸不忿:“你看你这人,我夸一句孩子你都不让夸。”又换上一副笑脸,龇牙咧嘴道:“茜茜,不听你妈的,想干啥咱就干啥,走舅舅带你打雪仗去!叫上两个喇叭——那俩孩子呢?不是说出高速了吗?俩小时了人呢?睡路上了?迷路了?铁岭扩建了没通知咱八代老市民?” “行了啊,行了。”赵乐诚点着弟弟,“有点正形。”赵乐毅无语,默默掏出打火机走出门去,铁门忽扇刮进来凛冽的冷风,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多多则直接连打两个大喷嚏。谢广芬看着小叔子潇洒的背影欲言又止。 “一会儿桃子回来怪我……”她边给多多擦嘴边微微皱眉,周围纷纷开口:“你最大毛病就是多心,谁怪你,让她怪乐毅去。”“白桃又不傻,你这样老婆婆够意思了。”“多多这么健康,没事,跟谁小时候不着凉打喷嚏似的。” 还有后反劲的茜茜,小声揽着妈妈的胳膊,表情疑惑:“这两天根本没下雪啊?” 人年纪一大,特别容易没有安全感。 谢广芬年轻时候喜欢热闹,到了中年不喜欢了,因为总是自己忙活,到了现在,她发现自己又爱上了这种忙活人的乱糟糟的热闹。 众人七嘴八舌,赵乐诚正给茜茜拿桌上的糖块,五种颜色各一个,每个都是不同的水果口味。赵乐善躲到厕所接了个电话,不停说着“回不去,你让我现在回去真不合适,有事年后的吧。”她老公钟鼎突然想起来给多多带的新衣服没拿上来,敲厕所门问赵乐善车钥匙在谁那? 门又开了,谢广芬及时地捂住了小家伙的口鼻,原来是儿子儿媳回来了。儿子赵邈一进来就笑眯眯地喊:“爸,妈!茜茜也来啦?我姑呢?哎,姑父好,啧啧,姑父高升了啊!人也看着富贵了!我跟领导握握手,钟副处,多关照我儿子啊以后。” 钟鼎也没见过这阵仗,一边躲一边说:“啥富贵了?那是胖了。照夏天时重了十多斤,正锻炼呢。” “咳咳咳!” 穿着风衣长靴在大冬天坚持戴墨镜的白桃自打进屋就一直在捂着嘴咳嗽,赵乐善的电话打完了,毫无征兆地推开厕所门,差点撞着她。赵乐善愣了一下道:“我给你倒杯水。”说完往厨房走。 白桃咳得厉害,身上又有冷气,不敢离孩子太近,在客厅搬了个椅子坐下。等赵乐善拿着玻璃杯从厨房回来时,屋里早已变成赵乐毅的批判大会。 “咋没让那小子一块进来呢?”赵乐诚很不满。 赵邈摇摇头,“我让他在外边散散味,味都净了再说。顺便作迎宾门童,我小叔一家是不快到了?” “俩小时前就快到了,刚问还是快到了。”赵乐诚冷笑,接着咳嗽起来,跟白桃一里一外相应和,好了之后说,“从小赶不上趟大了还赶不上趟。这就是个赶不上趟的人,呵呵。” “呵呵。”深以为然的赵乐善也冷笑。 …… 到了中午开饭时间,老式茶几柜上的座机终于铃声大作。一直委在沙发上的赵乐诚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之势拿起听筒,当他听到那熟悉的苍老声音时,不禁热泪盈眶。 他拿着听筒的手猛烈地颤抖起来,脑袋也因为起身太急而发晕。他从喉咙中滑出几个字。 “回来吧……” …… 离家十年,关家宝终于再次踏上熟悉的北方土地。 老城区变化不大,跟他走时那年一样,只是新修了路。新城区这边则完全地陌生了,干净的道路和方块楼,如同大型的沙盘模型,连他也跟着一起缩成了塑料小人。 是啊,那时候他们都很小。 他是坐着大女儿关燕的车回来的,夫妻两人喜欢全世界旅游,于是买了辆大山地越野,在平坦的路面未免有大材小用之嫌。后备箱堆着成箱的矿泉水和压缩罐头,还有三个巨大的行李箱。 后视镜能看到跟在后面的东风小标致,里面挤着二女儿母子和儿子一家三口。奋斗了半生,自己在世上全部的牵挂也只剩了这么不到两车人。 车子缓缓停下,女儿在前面喊女婿:“给爸开下门。”关家宝才意识到现在眼前的这栋红色小别墅是他们新的居所。这房子在五年前由儿子关强出面替他买下,就是为了等以后“万一”哪天他想要回来。 当时他说:“不可能的,白花这钱。” 儿子只是不在乎地笑,关家宝心想凡事也都不是自己做主了。反倒是远在铁岭的大姐千里迢迢把电话打过来:“小宝,听说你要回来啦?走之前怎么不带我逛逛上海呢?我要看东方明珠。” 他不说话就当答应了,没想到五年之后,这条心愿变成了遗愿。 已经深冬,外面却并不很冷。但关家宝还是条件反射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他明白,寒冬和儿时一样,是自己的衣服厚了。 屋子里并不像许久空置的样子,气味清新设施充足,窗明几净,应该是大姐家里的谁提前过来清扫了——他猜是侄媳妇谢广芬,那人闲不住又热心,一天到晚找活干。 身后传来惊呼:“好大,真漂亮!”这么赫亮,准是孙女关云昭的声音,像个军营里吹的小喇叭,和她的外号如出一辙。这孩子学习不错,但儿子自从她的绘画班老师夸过她“全班最有艺术天分”之后,非要她转学美术。只是学习好不是爱学习,愉快地答应了。现在她走到哪里都要评价一句展现自己的审美。 身边有人轻扶他的手臂,把他搀扶到一旁的软椅上,转身帮小昭拿外套,又帮关燕拖她那山一样的行李——虽然没拖动。女婿阿泰抢着接过:“哪能让你干这个?过去玩吧,洗洗手带小喇叭参观一下楼上,挑个房间。” “说的对。”关家宝拉开外孙的手,“你们小孩一起玩。” 外孙——已经25岁的关河洲挠头苦笑:“我还是小孩呢?” “可不是吗?”关家宝说,“有我们在你永远都是小孩,你妈也是小孩,你们都好,我就好了!小玲啊,门口看什么呢?过来逛逛里头!现在这孩子不知道怎么带的,一个比一个发怯。小喇叭还像个喇叭,大喇叭也还好,那谁老二家的茜茜是一个字也不说呀。这样怎么能行呢?我当年跑业务的时候……” 二女儿关玲“砰”地关上了门,“行了,爸!” 关家宝条件反射闭上嘴,然后惊恐地发现自己开始唠叨了。年轻时候,妈就是这么唠叨了一辈子,后来大姐也开始唠叨,长姐如母,他和二姐都忍了。再后来,老伴也逐渐唠叨起来…… 关玲远远看着,一把拉住姐姐关燕咬耳朵: “想咱妈了。”她用用眼神示意风风火火的大姐说话注意点,别惹老人伤心。 关燕想表示没问题,小喇叭眼尖,冲着窗户喊:“哎,表叔和姑爷爷他们来了,正停车呢!我看见茜茜姐姐了!” “去找她吧。”关强话还没说完小喇叭就一溜烟跑了,大喇叭关河洲机智地把姥爷的椅子推得离门口更远了点。等外面人一呼啦进来的时候,呛风的就轮到可怜的他自己了。 78岁的毕金明坐着轮椅,仍然那么枯瘦如柴。推着他的是他的两个儿子,毕德午和毕德朝。最能说会道的赵乐善搂着眼睛红肿的毕德夕,手里还攥着她擦过的手纸,压着声音说她: “收收吧,小夕。我们做儿女的早看开了,你这样让你爸怎么办?待会儿进去当着老人孩子的面,让他们笑话。我看看?这大花脸,茜茜一会儿带着你这……表姨去洗洗脸,啊,一楼就有洗手间。” 关家宝微微一笑。自打二姐没了以后,姐夫毕金明一个大男人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大姐看不下去,又担起了下一辈的抚养工作。因此大姐和二姐家的六个孩子亲如一家,尤其是最像大姐的赵乐善和最像二姐的毕德夕,即便后来一个出走北京,一个飞往深圳,却还是如亲姐妹般热络。 如果他当年没离开铁岭,关燕他们也会这样的吧?她是不是就不会对生孩子这么抗拒,关玲也不会拒绝再走入婚姻。 “不会!” 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回答他。 “人定胜天,自个的路都是自己个选的。同行一路,且看缘分。” 是大姐的声音。 客厅里变成热闹的海洋,他挤出一个笑容,拉住姐夫的手,问着吃喝冷暖,好像只是一次普通的见面那样。赵乐善扯着嗓子数人头,谢广芬聚精会神地跟着念,到最后被要喝奶的多多一打岔数乱了,只好问小姑子:“齐了没?” “都到了,放心吧!”赵乐善胸有成竹,“中饭晚饭已经安排好,就差德夕她爱人和儿子了。” “啊,对。”谢广芬想起来了,“隋风和当当。” “啥呀?你可逗死我了,叫叮咚!”赵乐善拍了一下嫂子的肩,“他们买不着票,只能坐绿皮火车,贼慢,不用等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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