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杰想说这里不让未成年人进,可大猛无愧于他的名号,三个猛子突击队一样拉着后面的四个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穿着干净的服务员在门口就直直地看着,竟然没拦他们。 他听见大猛提了句“XX哥”,不知道是谁,也许是社会上的大哥?大猛挺野的,和几个小盲流子瞎混,还想辍学混社会,被盲流子嫌弃年龄小不够狠,再后来家长知道,揍了一顿后送到学校,让老师看着,现在勉强熄了胸中一股邪气,不过,有些关系可能还没断掉。 舞厅里果然热闹,进了小门,宽大的厅场里是光滑的地砖地,墙角放着一颗闪耀的灯球,彩色灯光照得整个昏暗无窗的厅堂如同白昼。不过里面的舞者却打扮一般,也就是镇里有点体面工作的年轻人都有的样子,就算最漂亮的女人,穿的也只是裹在棉衣下的布裙子。皮鞋,皮制长靴,没有高跟鞋,更没有扭来扭去的蓬蓬头歌女。 佟杰没想过,那是冬天,最寒冷的隆冬,正是舞厅最萧条的时候,就连里面放着的歌儿都那么舒缓忧郁。在华丽的欢场,人人脸上都是凝重的笑,外面淡淡的雪花飘飘,偶尔开门,寒风把文艺青年的长头发丝吹得飞起,像是冰川岩石下的深埋的海藻。 他感到胸中洋溢着的情感在此地炸开,如同爆米花一样纷纷扬扬,化成裤脚未融化的白雪,可那是无忧无虑的快乐吗?他几乎可以肯定不是的,他的人生中从没有过那种置身天堂的快乐,他永远活在人间的悲喜剧里,随着既定的主线沉浮着。他感到释放,他对抗压抑。 “先生,来一曲吧。” 佟杰第一次被叫做“先生”,他受宠若惊,立刻换了副优雅的模子,定睛一看,是个羊角辫的小妞——江雪。 “怎么不和小敏跳呢?”他没和江雪手拉手跳过舞,男生不能和女生太亲密。 “难道你想和江河跳?”江雪眯着眼睛笑,这个文静忧伤的女孩,打开来,心里是热的。 佟杰拼命摇头,两个男人一起跳更奇怪!他往其他男人身上盯,他记得邀请女士跳舞有一套规定的动作,结果瞄到两个小矮子浑水摸鱼——江河和他的嫡亲妹妹。 佟杰个子高,想做护林员的佟敏个子也高,江河与江雪就不如他们。所以当江河拉住佟敏的手时,两人一高一矮,让他想起“高女人和矮丈夫”。 佟敏很聪明,她学着女人跳舞,跳得灵巧舒展,不一会儿她和二猛也跳起来。江雪也不做声,静静地等着他,他犹豫了下,伸出手。 “江小姐,请。” …… 跳舞算是热身,回去的路上,佟杰的脸都被舞厅的热气熏烫了,又被雪一激,回去得发烧。出了镇,他们路过一家狗肉羊汤馆正在办宴会,从桌底下捡了几个骨头。 “上好的嘎拉哈!”佟杰感叹。他揣着骨头哆哆嗦嗦跑回村,此时,天已经几乎放晴,也暖和许多了。佟杰把油汪汪的羊骨头放在雪地里搓洗,他的棉袄沾了油,回去免不了一顿训斥,但他高兴啊。 村口跑来一个人,是大丫,她挥着一条丝巾:“毛子来啦!这边,这边。” 俄国人,当时还叫苏联人,有时候有留在中国的,会在边境卖一些“进口产品”,比如套娃,花色丝巾,小玩具等等。大丫喜欢这些东西,但一个人买属于浪费钱,会被批评,她拉着几个伙伴一块就法不责众了,故而每次毛子一来,她都嚷嚷得整村都知道。 偏偏佟敏很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佟杰捏了捏兜里还剩点钱(其余都在镇上花了),说:“走吧。”一声令下所有人都撒欢去了。猛兄弟再猛,在他们心里还是论稳重的佟杰是大哥。 这回,木头独轮车上摆的是几条深蓝色丝巾,印纹章的棱面玻璃杯,一个旧布娃娃,头上是编好的小辫。佟敏上来就看上了那个透明玻璃杯,小猛孝顺,拿了条花丝巾给他妈,江雪还是像以往那样静默,大丫眼珠子扫了一圈,指着娃娃说:“呀,这个发型跟小雪一样式的。” “还真是。”江河此人有点童趣,拿起来一看,红棕色的柔软头发扎成两个羊角短辫,蓝色的大眼睛还会动呢!他当即抱住娃娃说:“给小雪留着。” “嗯。”佟杰掏钱,江河按住他说:“我来。”说完拿出一堆零钱。佟杰不肯,两人撕吧起来。江雪原本想推辞,一看他们吵架,重点立刻从“别给我买”转移到“不要抢着给我买”上了,最终江河靠大嗓门和快手赢得出价权,江雪下意识松了口气。 “你的娃娃。”江河摸摸娃娃的小辫,跟江雪确认:“这就是你的东西,你一个人的,别人不能和你抢。”他知道等江雪回家这娃娃指不定就是谁的了,她性格太软。 “用不着。”江雪笑。她能这么一路抱回去,就很知足,就很好。江河琢磨了一下,回头问那个卖东西的苏联人,这娃娃叫什么名字? “洋娃娃,要起个洋名字才对。”他说。 那苏联人很快说出几个名字,江雪选了莉莉娅,因为那人讲,它是属于女战士的名字,这位莉莉娅·利特维亚克是战斗机王牌飞行员,年仅21岁就牺牲在战场上,被誉为斯大林格勒白玫瑰。 江雪抱着娃娃,如同抱着自己的女儿,她自言自语:“宝宝,你叫莉莉娅。”回去的路上雪彻底停下来,大丫回家吃饭,剩下的孩子们聚拢在江河的家门口,玩起嘎拉哈。佟杰帮江雪抱着娃娃,抛起骨头的时候,江雪惊叫道:“彩虹!” 两道对称的弯弯虹桥连成一个整环,架在雪后漠河清澈的天空,村庄里所有人都停下来欣赏这一幕。佟杰想起家里有台老相机,立刻回屋去取,等出来的时候却发现门口空无一人——江河的父母回家,大家都散了。 江雪走的慢些,她手里抱着那个破旧的娃娃,佟杰想喊她,又闭上嘴。 在此后无数个日夜里,江雪半夜睡醒,抱着这个娃娃,似乎它是自己的全部,而不久之后,它的确变成了她的全部。全部灵魂,全部生命,全部……不夜城。
第57章 一无所有姜辞墨 “我曾经问个不休!”江河举着双手投降式的高唱,他穿着崭新的皮夹克,带皮帽,弯下腰,对着江雪吹了个口哨: “你何时跟我走?” 江雪踩在咯吱咯吱的雪中,走着小跳步,也吹回去:“虽然你现在看我,一无所有!” “哦,小雪也会了!”佟敏激动地鼓掌,作为孩子帮里倒数第二个学会吹口哨的人,她感到满足。 这是1896年冬,佟杰满二十岁的当天,他们一起溜去漠河舞厅跳舞回程的路上。作为成年人,他再也无需逃票,被重视的感觉真好。 舞厅与时俱进得很,居然放了摇滚,就是这首新曲《一无所有》。据一位哥哥说,歌手是崔健。那哥哥常来和妻子一起跳舞,每周都跳,令人羡慕。 崔健是谁?佟杰不认识,但他也有个摇滚梦,他倡议等大家明年高中都毕业了,一起组个乐队玩玩,正好他会弹几下贝司,大猛学了吉他,小猛会拉二胡。而江河江雪的歌唱的最好。 佟敏有点钝,她不在乎自己能做什么,但也赞成。 “大不了以后我有了钱,做你们的老板。”她开玩笑说。 还真没准,佟敏是他们之中成绩最好的,又能学又能玩,一样不落。佟杰很为自己的妹妹自豪。作为“知识青年”,佟敏提议他们的乐队就叫做新青年乐队。 “不是我说,兄弟,”江河道,“俗。” “那你起啊?”佟敏说,“你行你上。” 江河当然行!他说: “我看就叫个洋名字,莉莉娅。” 刚说完江雪就浑身不自在,她使劲推江河:“说什么呢?怎么能用我娃娃的名字。”佟敏想了一下说:“不错啊,白玫瑰,充满了朝气。”江河笑:“去你的朝气,哪来那么多正义感。”佟敏不服,踹他,结果踹到雪里准备压酸菜缸用的大石头,痛得单腿跳,像只发癫的鸵鸟。 佟杰想了想,觉得不错。 “苏联的局势瞬息万变,日后这个国家必定是要变革的,我们叫莉莉娅,可以留存住以往的战斗精神,非常好。并且,现在当红的摇滚乐队,大多数有着一个雄性气息浓厚的名字,我们的莉莉娅是带着柔情和刚烈,别出心裁了。” “你哪来那么多话,又臭又长。”佟敏自打进入青春期,说话就变得越来越不客气,所有人都忍着她。佟杰说:“就问你同不同意吧。” “同意喽。”佟敏敷衍地摆手,“走吧,去我家。” 佟敏的爸刚回来,抱着个大包裹,佟杰接过,沉甸甸的,露出一根电线。是个电器。 作为村里第一户看上黑白电视的家庭,佟家永远走在时代最前沿,此时,青年们打开包裹,里面放着的,居然是一台打碟机! 佟杰能认出来打碟机的名字,江河江雪可不行。佟杰他爸给他递过来几张碟片,插上电,滋啦滋啦响。 “嗯,就是这个味!”佟杰竖起大拇指,佟敏学着搓碟,乱搓一气,听不出来好听难听,江河随着音乐乱摇。 “猛子。”佟杰喊。 “猛子!” 猛兄弟在里屋,佟杰他们回家,这仨也不出来迎接,像是在自己家似的一点不客气。他们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次来他家,都土匪式扫荡走锅里全部的好饭。 小猛先出来,一看到打碟机眼睛亮了,冲回屋里,跟大猛吆喝:“把你贝司整来,快去!”大猛没有不同意的,一个来回就到了,他用手指扒拉贝司,头顶顶个墨镜问:“唱什么?”没等回答,自己道:“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所有人异口同声。 于是,小屋中传来低沉的乐声,与青年人的高亢嗓音相辅相成,打破了村里的宁静。那忽远忽近的额尔古纳河,河底的冰层解冻,开年的春风吹来河对岸的消息,勾引着青年们的理想飘出冰天雪地,飘向遥远的那一方。 …… 那天,记不清了,是谁提议要去林场找佟叔叔的? 晚春时节,天气渐暖,林场需要特别防护。佟敏好几天见不到家长,终于烦了,佟杰也想念,决定进林子找人。刚进去不久,就看到通红的大火。 大火烧着了半个蓝天,树林里鸟兽哀鸣,顺着春风,火势飞快席卷林场,从而延伸到整个村庄。佟敏在前头跑得飞快,江河拉着江雪,江雪拌到草结,身后被人一推,前面江河又一拽,站起来继续跑。 佟杰推完这一把还有功夫望了望后面,父母怎么样了?他只听到“跑”的口令,可就这样把父母扔下吗?还有江雪的爸妈也在…… 算了,逃生要紧,之前父母教过他,逃跑时先管好自己再管别人,他还是…… “嘭!” 被火烧脆的树干轰然倒塌,佟杰抬头,只看到眼前越来越模糊的江河江雪,和最前头的那个女孩,是小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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