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不知。” 清虚仙尊眸光淡淡,“无情道,不是要你简单地断爱恨、绝嗔痴。你要学会用天道的眼光看待世上的一切,若是对一个人持有悲悯,也应对所有东西一视同仁。‘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最后,清虚仙尊意有所指地说:“不要为了你的私欲,破坏天下一体的平衡。” 裴倨躬身行礼,头却始终没有抬起来,他有意地回避清虚仙尊的目光。 “大道为公,为了整个仙域,一两个人的生死是无所谓的——”清虚仙尊忽然把手落在裴倨肩膀上,俯下身子,定定地逼视着他,问:“你明白吗……?” 裴倨也抬眼向清虚仙尊看过去,一双明亮的丹凤眼犹如飞燕剪尾。 他忽然笑了,面上带着若隐若现的傲慢和神性,裴倨缓慢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弟子明白。” 清虚仙尊确认一切恢复原状之后就离开了,只是离开时,又在裴倨所在的洞府外下了一道结界,以免他再次灵力暴/乱,引得黎乡山躁动不安。 裴倨在清虚仙尊走后,始终低低地垂着头,他静默片刻,忽然冷笑了一下,手掌兀地锤在旁边的桌台上! 尽管裴倨竭力克制着自己残存的恨意,但是石质桌台仍然化为齑粉。 秦商子从剑里钻出来,像团雾一样若隐若现,吸收了妖剑中的怨气以后,他已经能长时间地待在空中了,即使不附着在物体上也不会灵体受损。 “怎么回事?”秦商子小心翼翼地向裴倨询问,“你刚刚直接攻击清虚了……你还记得吗?你小子现在怎么在他面前怎么一点都不掩饰恨意了?演不下去了……?” 与刚刚一副恭顺模样的形象相比,裴倨此时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俊美的脸上围绕着一股阴鸷死气,他一把扯下自己的绑发的缎带,乌黑的头发散落下来,混着汗水粘在脸上。 裴倨抬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遮住自己的双眼,一边努力平复着心情,一边漫无目的地来回走,最后,他忽然站定,仰起头,目光没有落点地凝望在看不到光的屋顶上。 裴倨迟缓地开口:“最开始,我以为小月儿是因为裴家过去的恩怨,才会死在我眼前……是我连累了她。”他说这话时眼神中带着一股酸涩的悲哀。 “等我断绝了小月儿和我之间的关系、解决了裴家的事,终于和小月儿一起来到了仙域以后,反倒是我一次次莫名其妙地死在她面前……” 秦商子警惕地看着裴倨,直觉告诉秦商子,裴倨的情绪不对…… 裴倨慢慢扭过头,他睁着无神的双眼,目光好像在看秦商子,又好像穿透他,在看冥冥中的命运。 裴倨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 “可是等我千方百计地活下来以后,等我以为我们终于能一辈子在一起了……清虚居然为了什么‘大义’杀了她!他杀了我的小月儿!!!” “哈哈哈哈哈哈哈……到头来还是……还是改变不了!一切都改变不了!!!” 因为剧烈的愤怒,裴倨的手都在克制不住地颤抖,他重新又低下头,死死地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目呲欲裂,“为什么一条路都不行!为什么不能让她活下去!该死!他们全部都该死!!!” 秦商子深知现在跟裴倨说什么他都是听不进去的,说不准还要连累自己,于是他默默远离裴倨,心想总之先等这小子冷静下来。 裴倨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几下,他歇斯底里地大笑一阵之后,就用白玉似的一双手绝望地捂住脸,一言不发地坐下来。 入秋以后,黎乡山的气温很快降了下来,裴倨出了一身汗,此时夜风一吹,寒意冷得刺骨。 他的低沉和失落只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裴倨就重新抬起头,俊美的脸上再次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冷漠神情。 “秦商子,”裴倨忽然开口,“我醒过来之前,你是不是想过要占据我的身体?” 秦商子猛一哆嗦,心虚地回避裴倨的视线,整团雾气逐渐变淡,最后淡得像是快要消散。 裴倨从他的回避之中得到了答案,但只是平静地收回了视线。 “秦商子,你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但是这副身体不行……”裴倨的声音低沉嘶哑,他整张脸都被汗水浸湿了,唇红齿白,在月色下,整张脸被对比得更显惊心动魄。 裴倨一张脸生得极为勾人,但是他早就过了在乎皮相的年纪,此时也只是垂下纤长眼睫,淡淡地说:“你要是真拿走了……小月儿不会放过你的。” 秦商子想起那丫头的倔劲儿,也沉默片刻。 裴倨自顾自地低声说下去:“摘星阁是一定要去的,仙域的灵气早晚会消散,这条路走不通,还得去找别的办法……再试一次吧,再试一次。” “正好这次的五宗大比是在白鹤山举办……”裴倨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只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啊,对了,望心镜……” 裴倨回忆着梦里一丝一毫的细节,在回忆中俯瞰十年的时间流逝,随着心里一点点有了把握,他紧绷的神经也逐渐放松下来。 秦商子小心翼翼地看看他,问:“要是实在不行,你就带着那丫头去四大陆躲躲吧……?” 裴倨拿起那张写满了字迹的纸,仔细端详片刻,心不在焉地回答着秦商子的话:“到时候整个沧溟界都乱了,还能躲到哪里去呢?试过了,不行的。” “那就只能继续走下去?” “除了走下去还能怎么办……”裴倨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一个方向,心不在焉地打了个响指,他指尖冒出一簇小小的火苗,看着那张纸慢慢被焚烧干净,明明灭灭的火光在黑夜中像是摇晃的一颗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人的性命也好,感情也罢,终归都是要消散的东西,”裴倨轻轻掸去手上沾染的灰烬,面上无悲也无喜,自言自语般道:“然而,然而……” *** 司吉月第二天吃完中午饭以后,就被师父提醒着去上学。她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把被禁止进入学堂的事告诉沈灼洲和二师兄。 司吉月实在不想让师父担心,毕竟沈灼洲看上去很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好看是好看!可惜是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小趴菜…… “我走了昂……”司吉月站在小院门口,抬起头对师父说,假装要去学堂,实际上内心打的主意却是一会儿该去哪里消磨时间。 沈灼洲始终笑呵呵地看着小徒弟,他看了一眼司吉月长到脖颈处的头发,问:“徒儿,你的头发是不是可以扎起来了?” 司吉月听此就伸手摸了摸自己白发,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好像可以了。” 沈灼洲于是“恰到好处”地拿出几根鲜红的缎带,递给司吉月,期待地说:“徒儿就用这个扎头发吧。” 司吉月怀疑地看着这些红色缎带,问:“这也是你自己做的吗,师父?” 沈灼洲不太好意思地笑笑,摸摸司吉月的白色小脑袋,温柔地说:“是哦。” 司吉月罕见地沉默片刻,心道看来我们师门真的没有什么钱了,连扎头发的缎带都要师父自己动手做……想起九千多万灵石的欠债,司吉月心情有片刻沉重。 但是沈灼洲依旧在看着她,司吉月对上他温和的笑容,下意识也弯了一下嘴角,她沉默地拢起自己的头发,一圈一圈地用缎带缠起来,最后干净利落地打了个结,扬起头来让沈灼洲看。 沈灼洲笑眯眯地看着她,目光温润又和煦,他爱怜地摸了摸小徒弟的脑袋,笑着说:“徒儿啊,没事的,回去上课吧。” 他话说得不是很明白,但是今天的天气实在太好了,沈灼洲摘下司吉月头上的落叶,两只手闲闲地揣在袖子里。 春秋树的叶子沙沙落下,司吉月看到沈灼洲就那么站在微风中看着她。 司吉月怔了怔,回过神后抬着脑袋,眼睛亮晶晶地对师父说:“嗯,我出门啦!” 就在她马上要转身离开时,脸上带着困倦的梁茂尘急匆匆地跑出来,把两个司吉月没见过的小玩意儿塞给她。 “这是什么?”司吉月摆弄一下,捏了捏木制的机身。 “这个叫飞控,旁边那个是遥控器。”梁茂尘站在阳光下,打了个哈欠,“刚做出来的,用灵石驱动,还不会留下灵力痕迹,拿去玩吧。” 他在晴朗日光中半阖着狐狸眼,话一说完就打算走,懒懒地举起手冲身后的司吉月摆了摆。 司吉月看向师父,沈灼洲只是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于是司吉月便不明所以地收下了二师兄给的奇奇怪怪的玩具。 她御剑下意识按照往常的路线走,走到学堂门口时又停住。 就在司吉月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的时候,掌门从里面走出来了,他好像提前知道司吉月一定会来一样,恰好迎着她的目光走过来。 掌门甚至主动跟她打了个招呼,他絮絮叨叨地说起很多日常小事,最后才像是随口补充般说道:“师妹啊,昨天的事我已经跟赵长老了解过了,你不用担心那个处罚,让它作废吧,你继续上课就好。” 司吉月警惕起来,疑惑地盯着掌门。掌门只是像长辈一样拍拍她的肩膀,借口今天还有事要忙,就匆匆离开了。 眼见上课时间快到了,司吉月糊里糊涂地走进去,今天她的小同窗没有来,大概还在家里反省,昨天打架的十多个孩子也都没有来,教室里显得空旷许多。 司吉月无聊地发了会儿呆,忽然想到什么,学着李寻望的动作往窗台上悄悄敲了两下,然后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就看到林安熟门熟路地扒上窗户。 司吉月冲他嘿嘿地笑,一伸手又把他提了进来,结果林安进来之后,下面又出现一个小孩,这回是个小姑娘,司吉月疑惑片刻,把小姑娘也提了进来。 这个小姑娘头发短短的,留着小蘑菇头,比司吉月头发还短,没有像林安昨天一样慌乱,反而抱住司吉月的手,兴奋地欢呼一声,然后后面又过来一个小男孩,司吉月依旧把人提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还变多了?”司吉月示意他们找个空闲的位置坐下。 夫子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但是没有说什么,像是一种默认。 上课的时候,三个孩子都很安静。下课后,司吉月又讲了一遍昨天关于东大陆的故事和见闻来哄小孩,林安和那个叫余天梁的男孩子还好,三人中唯一的小女孩林璐音却反应特别大——她眼神里没有遗憾,反而满是憧憬。 只是聊着聊着,话题就跑偏了。 “……你们敢不敢跟着我一起去把昨天那个教导头发剃了?”司吉月握着拳头,一脸慎重和严肃地说,不知道的话还以为她在商量什么正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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