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皇子公主也长大了,官家倒也可以稍安心些。官家,请吧。”敬德长公主示意他落子。建宁帝并不在乎她的动作,他两指夹起一颗白子,在空中停了好一会儿,仍是不落。敬德长公主也不着急,就等着他落子。建宁帝看了好一会儿,等到茶的热气都略略散去,才落下了那颗白子,他长长叹了口气:“不愧是长姐,总喜欢出这种局。朕又想起当年朝云在宫里做伴读时,长姐同朕下棋,他偷偷跑来和朕一道解长姐的局,一个下午都解不出来。二姐就在旁边舞剑,然后来笑我们。长姐的棋艺一如当年,可惜再也没有那样的午后了。” 朝云是黎晖的字,听到亡夫被再次提起,敬德长公主的脸色微妙地变了变。但她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建宁帝说完。然后她拿起一颗黑子,轻轻落下:“是啊,好日子再也回不去了。年纪长了,才知道凡俗日子可贵。当年父皇……先帝还在时,官家脸上的笑容可比现在多得多。” “长姐说的是哪里话,天下哪有帝王能笑口常开的。”建宁帝说,“但年少的的确确是好时候。那时候谁都在,日子也总是有奔头。哪里像现在,朕独自一人支撑着偌大的瑞朝,实在是心力交瘁。若是二姐还在,她虽为女儿身,却亦披甲上阵保疆卫土,想必朕会轻松一些吧。” 听到同胞妹妹被一再提起,敬德长公主大抵是品出了什么,但她并没有问。建宁帝落下一字,问出了他的真心话:“说来二姐的忌日临近,就在下月初六,长姐可打算出宫去皇陵祭拜?” 棋局没有再变,建宁帝喝了一口茶,打量着敬德长公主。她略显责备地看了他一眼:“长歌是本宫的双生胞妹,本宫自当去探望她。官家说这种话是做什么?” 苏长歌是敬文长公主的本名,敬德长公主的本名是苏长瑶,建宁帝的本名则是苏昌云。建宁帝倒是笑了起来:“昌云只是考虑长姐的身体。皇陵路途遥远,长姐近日又病得重,昌云担心长姐奔波不起。” 他说这话的时候自称是“昌云”,而不是“朕”。敬德长公主脸色又是微妙地一变,好在她是掩饰自己情绪的行家,不露出半分破绽给建宁帝:“多谢官家体恤。本宫的身体本宫自己清楚。去一趟皇陵还是来得及的。若是去不成,就只能在朝晖宫中摆一场法事了,届时还希望官家不要派人来查本宫。” “好,朕知晓了。后宫那边不会有人敢来长姐这儿撒泼的。”建宁帝淡淡地应,“我想到七日之后朝云的忌日也要到了,长姐宫中可有什么准备?” 敬德长公主眼神一凛:“自然是有准备的。官家看那凌霄都晓得时节,在这几日一并开了。朝云从前最喜欢这种花,看见也会高兴吧。说来这还是本宫当年搬回宫中时,官家亲自赐的花,真是长得很好。我们这儿到没什么大事,只是本宫有些担心前线的非儿。他向来敬佩他父亲,前线战事繁忙,他又怎能抽得出时间祭拜?” 建宁帝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闻言只是说:“只要心中有意,万事皆可。朝云一定能听到他独子的祈祷的。前线战事艰难,还不知道非儿要吃多少苦头呢。” “是啊。”敬德长公主点点头,“南疆那种险恶地方,希望他能有和他父亲一样的好运气。”建宁帝盯着她,沉默了片刻,道:“话说得远了。长姐不必太过忧思,还是落眼回棋局吧。这一步是该长姐走了吧?” “是。同官家聊旧事聊得入神,忘了还有盘棋在。”敬德长公主笑着落下一子,“官家请。” 建宁帝看着那颗黑子的位置,也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长姐说是这样说,可其实心片刻不离局吧。这颗子的位置真是要紧呐,容朕好好想一会儿。” “官家不急,慢慢想吧。”敬德长公主闻言捧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下棋向来要很久,官家可要在本宫这里用晚膳?” 建宁帝点头:“既然是长姐主动开口,朕就是却之不恭了。长姐宫里菜清淡,素斋更是美味。比后宫那些繁杂的菜式都好上不少。朕应当命御膳房的厨子来和长姐宫里的厨子好好学一学。” “不过是个厨子而已,官家想要,本宫理当给。挑中的就送到御膳房去好了。”敬德长公主面无表情。建宁帝看了她一眼,最终落下一子:“这就不必了,朕已经不是年幼时候了,不能看见想要的东西就问长姐拿。长姐久病,胃口不好,用得顺手的厨子就在朝晖宫里好好侍奉长姐,朕可不抢。长姐,请。” “那就多谢官家了,本宫这就命人去备菜。”敬德长公主拈起一颗黑子,轻轻落下,“官家现在担心本宫的胃口,不如担心自己的棋。” 建宁帝望着那一盘黑白的棋,感叹道:“不愧是长姐。长姐的棋艺半分不生疏,杀得朕的棋子一片颓势。”他拿起一颗白子,久久不落。敬德长公主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哪里。官家的棋艺也未曾生疏,本宫也是极费心思才拼出这一线生机的。红拂,进来。” 红拂一直在门口候着,听见声便推门进来:“殿下,您有何吩咐?”敬德长公主道:“官家要留在咱们这里用晚膳,吩咐底下人准备起来。多备些清淡的菜色,官家想吃。” “是。”红拂应了一声就退出去了。敬德长公主又看回棋盘前的建宁帝,他则摆摆手:“劳烦长姐了。” “官家说的哪里话。你我姐弟,姐姐为弟弟操心是应当的。”敬德长公主似乎是在看着他手里的白子,又似乎不是。半晌后,建宁帝才落下子来:“不下了,是朕输了。不愧是长姐,这么多年朕仍是自愧弗如。” 棋盘上的白子被黑子杀得七零八落。敬德长公主看了一眼,伸手把建宁帝刚刚落下的白子换了个地方。她道:“官家且看,将这颗子落到这里,便有转机。这虽是一步险棋,但却是暗含着生机的。若是以此为基,定能反败为胜。” “原来如此,朕受教了。”建宁帝看了棋盘一会儿,便连连点头。敬德长公主抬眼看他:“下了一下午棋,想必官家也累了,收拾东西出去坐坐吧。” 建宁帝点头:“听长姐的。来人,把这些东西收拾好!”他和敬德长公主便出去了,有人进来收拾桌上的棋局,带起了一阵风。风吹过桌面上的书,书页翻动,露出扉页上的“鬼谷子”三字。 建宁帝和敬德长公主聊了好一会儿,都是些能被算作家常的东西。过了一会儿有人把晚膳端上来,他们便开始用晚膳。吃过晚膳后天已经黑了下来。建宁帝又嘱咐了红拂一些事情,这才准备离开。敬德长公主站在朝晖宫门口送他。建宁帝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去:“夜里要起风了,长姐回宫去吧,不必出来送朕的。” “这多少是本宫的一点心意。”敬德长公主握住他的手,“官家就让本宫送送吧。” “长姐还是保重身体要紧。”建宁帝摸了摸她的手,“长姐的手这样凉,不宜吹风,还是回去吧。红拂,把长公主扶回宫内。” “是,官家。”红拂赶紧过来,扶住敬德长公主。建宁帝便道:“长姐,那朕先回去了。近日故人忌日临近,长姐身子不爽,朕还是要劝一劝长姐。斯人已逝,该放下的就要放下了。” 敬德长公主一怔,而建宁帝已经转头离开了。白菩提高喊着“起驾”,天子的仪仗便离开了朝晖宫。红拂拍了拍敬德长公主的手:“您回去吧,婢子在这儿看着就好。” “好。”敬德长公主点了点头。 朝晖宫外 宫中长街上 建宁帝面无表情的往外宫的方向走。白菩提紧紧跟在他身边,压低声音道:“官家,老奴记得长公主以前最讨厌凌霄花。她能容忍我等在宫苑中种下已是不容易,您又为何要拿那花去讨她的不痛快呢?” 建宁帝淡淡道:“无妨。她既然用这个身份活下去,总有一些该做的事要做,我希望她早早看明白。白菩提,找人留意朝晖宫,看那瓶花什么时候被扔出来。若是真的扔了,就等七日后朝云忌日,再送十瓶过去。” “是。”白菩提点了点头。建宁帝冷哼一声:“姐姐既是我朝的公主,有些事身不由己也是在所难免的。无论喜爱与否,长幼与否,都要去做。白菩提,回书房,朕偷闲了一下午,该看的折子还没看呢。” “老奴明白。”白菩提向后示意,“陛下起驾,去御书房——!” 朝晖宫内 “长公主,官家他们已经走远了。夜已深了,您要不要歇息了?”红拂从宫门处回来,向敬德长公主汇报。敬德长公主坐在主座,冷冷地发号施令:“不必,还有些事要做。红拂,把皇帝送的花拿上来。” “是,长公主。”红拂一路小跑回内室,抱着那瓶凌霄花上前来,跪在地上望着敬德长公主,“长公主,这花好歹是官家赐下的,您这次……要如何处置?” 敬德长公主竟露出了嫌恶的神情,将一个瓷盏扔在地上,瓷片四溅。她指着那瓶花,厉声道:“皇帝赐下的又如何?给本宫把它扔出去,把把宫所有开了的凌霄花统统剪了!统统剪了!” “是!婢子立刻去办!”红拂抱着那瓶花跪在地上,颤抖着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敬德长公主才长舒一口气。她走回内室,走进耳房里。耳房案头上供奉着两个牌位,一个写着“先夫荣西将军黎氏晖之灵位”,一个写着“慈妹裕文公主苏氏长歌之灵位”。 敬德长公主望着它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拂袖将两个牌位都扫到地上。 ---- 12号更新感觉不太好,于是提前了一天。下次更新还是正常的周天和周四(我周三满课才不会更新的)。 全是伏笔的一章,建议在完结或者后期的时候会看好好品味一下。 顺便一提,瑞朝设定上参考的是宋朝,所以敬德长公主称建宁帝为“官家”。
第15章 卷土重来 黎司非被一桶冷水泼醒。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从单昭营帐里出来的时候。好像有人偷袭他,然后他晕了过去,那么他现在在哪?黎司非动了动,发现他身上被绳索死死绑住。天已经黑透了,周围是密林,很快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几句南疆话传来:“他醒了。” 黎司非艰难地抬起头,一个黑面具的男人走上前来,恶狠狠地踹了他一脚。黎司非身上还穿着甲,但腹部依然一阵剧痛。那男人还不觉得解气,边用南疆话咒骂边踹,他又挨了好几脚。黎司非并不是没脾气的草包,他下意识挣扎,回踢了一脚。男人大概没想到他会反抗,便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他大声咒骂,狠狠往黎司非脸上甩了一巴掌。黎司非终于看清他的面具——是黑傩巫!他学着危月燕他们的口音:“土喀人?” 男人听到这句话后,似乎是被激怒了,又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开始大声地骂起来。黎司非基本上是听不懂的,但他知道是脏话。那个男人情绪激动地骂了好半天,发现黎司非一脸的疑惑,才反应过来他听不懂。他低声又骂了一句,再抽了黎司非一巴掌,揪着衣领把他提起来,用瑞州话骂了几句,道:“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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