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宧讲得是轻描淡写,我却听得心弦乱颤。 “那方才二人说的舅子,也是因为见着了红衣鬼魅才疯的?” “许是如此。” 我当即暗暗决定,近期守个月明之夜,去断月湖会会那个令人谈风色变的红衣鬼魅。 商宧好似会读心之术,我正暗自想着,他便马上正色叮咛:“鬼魅之说不过是传闻而已,你切莫当真,更不可去一探虚实。” 左耳刚进,右耳即出,我半个字都没听入,只草草地敷衍了句:“省得省得。” 我在心里盘算着去会红衣鬼魅之事,一晃眼,却瞥见商宧正眉带忧色地盯着我,我马上不苟言笑地道:“此事玄之又玄,真假难辨,指不定就是一桩前人之谣。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诚然无须深究。” 浮皮上,我虽面不改色,但眼神却不住飘然,不大敢直视商宧的眼眸,常觉他那双悦时如“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忧时如“春欲暮,满地落花红带雨”的乌珠好像能看进我心中每一个或明或暗之处。 在他面前,我的喜怒哀乐,皆无所遁形。 商宧展眉一笑,“你能这样想,便是极好。” “商宧。”我把玩着茶盖儿,一转话题:“令慈的病可是好了?” 商宧擎杯之手忽地一滞,刚斟满八分的茶盏,尚未沾唇便被缓缓放下,“家慈两年前便已远游西去。” 远游西去?商宧倒是从未同我讲过,想来久缠多年的顽疾已在两年前痊愈,方有离家远行的精神气儿。 我神思缥缈地看着杯中一片浮在水面的茶叶,信口问道:“那你为何没与令慈一道去?” 商宧意态淡若凉泉,辞色安然:“圆上这一世,我自也会去。” 商宧此话,我未作深思。 盏中之水已清,腹中忽生急事,我盖上闲玩良久的茶帽,看着商宧,大咧咧笑道:“商宧,你稍稍等候鄙人片刻,鄙人去出个恭,很快就回。” 商宧神情一僵,脸色微微发红,而后轻轻颔首。 我有些费解,出恭而已,天之常道,人之常情,怎惹得商宧竟羞臊起来?天下生灵,但凡未一命呜呼,哪有不出恭者? 一念功夫,腹中急事更甚,我不再停绊,一径往茅房索去。 人活得就是细致,连茅房都很是讲究,若是将坑一填,俨然一间可遮风避雨的小屋。 我们若非需时常幻成人的模样,也不会专程挖个如厕的洞。 先祖被七子山神点化后,族类便处处同人学习,许多自身习性都逐渐摒弃。譬如出恭一事,族类 原先不过是在洞外刨坑,完事后则简单地用土一掩,而现在却非要挖个勉强能算作茅厕的洞,以示讲究。 急事一解,我洒然行出茅厕,负手在背,口中哼着小调儿,悠悠闲闲地往回走。 路过回廊时,目光不经意扫向廊外,青石板夹缝中冒出的一株株绿草令我诗意顿发,脱口吟道:“深庭秋草绿。” 绿字尾音尚在口中,忽闻“咣当”一声,冲得我心肝儿登时一颤,连忙扭头四顾。 沿廊设有数间私闭茶间,盏落壶跌之事实属寻常。我估摸又是哪个手抖之人不慎碎了瓶瓶罐罐,遂未在意,继续蹈足。 才走出几步,又听“珖琅”一声,这一声较之方才稍弱,我不由想见,此回打碎之物应当比上一个要小,器小则声文。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循声而索,退回到一处挂着墨灰色布帘的茶间外,目光穿过双帘间的缝隙,往内探去。 当先入眼的是两堆碎片,而自碎片的形状来看,大点的应是个白釉玉壶春瓶,小点的应是个青花陶罐,几块蜜饯夹杂其中,而原本放置瓶罐的圆桌旁却绑着一名少女。 少女看上去约莫十三四岁,眉目清秀,肤色稍腊,身形娇小纤瘦,着一袭粗布灰衣,双手自背后抱住桌腿,一根手指粗细的麻绳紧紧系住双腕,将之与圆桌绑在一起。少女嘴上封着根黑布条,自双颊绕过,在脑后打了个看起来粗劣却甚是结实的死结。 茶间里只有少女一人,令两件瓷器无辜丧命的罪魁祸首显然便是此人。 少女神色慌张,惊恐不已,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凉凉秋日里,少女额间却挂着数滴汗珠。 我掀帘而入,在少女面前缓踱两步,问道:“姑娘,你被人绑了?” 少女将脖子朝我一伸,垂目观鼻,大汗涔涔。 我即刻会意,三五两下解开她嘴上布条。 布条刚一取下,少女便着急忙慌地冲我说道:“多谢姑娘,劳烦姑娘再将我手上的绳子解了。要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好。”我顺手又将绑住她双腕的麻绳解开。 少女双手一松,立即起身,“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话音一落,少女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外跑。 我虽一头雾水,却也未挣开她,只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不及少女回答,帘子突然掀开,一个彪形大汉如一堵厚墙般挡在门口。 彪形大汉脸上怒气腾腾,粗嗓子一吼,“想跑?”
第24章 恶斗大汉 少女身子一颤,吓得当场后退两步,脸上骇得无颜落色,浑身抖如筛糠,手心里的汗一瀑赶一瀑,仿佛面前的彪形大汉是自阴邪之地蹿出的可怖妖魔。 我徐徐抽回手,两步挪到少女前面,赫然成为她与大汉之间的肉障。 大汉身形魁梧,高我一头有余,我仰头逼视他,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彪形大汉双手叠在胸前,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我劝你最好莫多管闲事,你要是马上规规矩矩地从我面前消失,我可以考虑放你一马。”狠话一放完,果真侧身让路。 这话我怎么听怎么窝火,有生以来,除了阿爹,我几时怕过别人的威胁?此人一上来便如此凶神恶煞,蛮不讲理,我今日倒要瞧瞧,他如何考虑放不放我这一马。 少女怯怯地道:“你……你快走吧,我不想连累你。” 我挺直腰板,安抚道:“此人心存不善,强行将你掳来,法理难容。此事是他理亏,所以你别怕。我不碰见便罢,今日既然叫我碰着,便断然不会袖手旁观,定为你讨个公道。” 少女许是在大汉手里受过不少亏,所以才惧之如斯,立即将我往外一推,“快走,你打不过他。” 彪形大汉横气道:“识相点就赶紧滚,老子没那闲工夫跟你耗。” 我不慌不忙地踱回桌旁坐下,面色和缓,双眸无澜,嘴挑一笑,“若是鄙人不肯走呢?” 彪形大汉怒气更盛,“那就休怪我不客气。” “我倒要看看,你是如何个不客气法。”我面色一凛,信手操起一个茶盏,瞄准大汉左膝,脱手打去。 茶盏落地的声音清脆响起,少女霎时由惧转惊。 大汉顿时吃痛,身子猛地往左一斜,紧捂膝盖,恶狠狠地看着我,“有两下子。” 被人称赞,我心头一喜,浑然忘却自身处境,抱拳客气:“承蒙夸赞,鄙人不过三脚猫功夫,难登大雅之堂,让兄台见笑了。” 少女看向我,眼神充满古怪。 大汉缓了片刻,眨眼之间,忽如一头矫狂猛虎,张手朝我扑来。 大汉动作疾快,我也一分不逊,弹指间轻快一闪,大汉扑势落空,硬生生撞上圆桌。 桌脚一歪,大汉眼疾手快地将之扶住,桌虽未倒,但一桌器物却尽数倾落在地,摔得稀烂。 大汉倒是皮实,脚跟尚未立定,又再一个猛扑。 我一掌拍在大汉头顶,撑顶一跃,当空一翻,落在大汉身后。 紧跟着,我一只手以雷电之势擒他双手,另一只手则疾风一曳,扯下我束衣白衿,将大汉两只意欲挣脱之手迅速绑起,同样给他粗粗打了个牢固的死结。 一套动作行完,我又朝大汉腿弯处使力一蹬,大汉受力半跪,我一把将他的头按在凳子上,朝少女喊道:“绑他脚。” 少女连忙从地上拾起方才绑她的麻绳,麻利地捆住大汉双脚。 见大汉挣脱不得,我才松松地舒了口气。 大汉手脚皆被捆上,嘴里却仍是饶不得人,对我一通乱吼乱骂。 少女泣下沾襟,突然双膝跪地,朝我重重一磕,“感谢姑娘拔刀相助,姑娘救命之恩,我此生做牛做马以还。” 上一回,沧水仙子朝我一跪,便将我吓了一跳,今日又来个跪我之人,可我非仙非佛,总是跪我作甚? 眼见少女又要将头磕下,我赶忙给她扶住,“我无刀可拔,只是瞧不惯欺负弱小之流。当牛做马就不必了,你且逃命去罢。” 大汉嘴里一哼,恼羞成怒:“她要是敢逃,天涯海角我都给她抓回来。” 少女听了这话,身子又是一颤。 我平生极恨欺软之人,当时一恼,猛地一脚踩在大汉跪着的腿上,“你是她何人?抓她又是因着何事?” 大汉腿上吃痛,闷哼一声,嘴角一扯,理直气壮地道:“她爹早就把她卖给我,她家收了银子,她自然就是我的人。我怎么对她,那是我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闲人来管。” 我望向少女,“他说的是真的?” 少女掩面而泣,似有不甘,抽噎道:“我爹确是将我卖给了他,可是……他……他要将我卖给一个克死了两任妻子的老鳏夫。” “如此说来,他买你也是为了再卖与他人,此事委实荒唐,人非物件儿,岂能说买就买,说卖就卖?”我越说越气,所有的气都一股脑儿冲到脚上,打着圈儿狠蹍大汉的腿。 大汉疼得龇牙,口舌却仍不改硬气:“我花了银子,她就是我的人,我愿卖给谁,那也是我的事。” 少女又顿然跪下,双手扯住我松松的衣裙,泣泪哀求:“姑娘,你是个好人,我求求你,不要把我交给他,我死不要跟他走。”语气里尽是害怕与惶恐。 看来少女已然将我视作救命稻草,满眼绝望中闪着一星在黑暗中不断沉浮的希冀。 我尽量平缓怒意,扶起她,郑重诺道:“既然此事撞到我手里,那我说什么也不会撇下你不管,你只管宽下心来。” 我用脚尖踢了踢大汉,与他谈起条件:“你如何才能放她?” “放?”大汉恶起脸,硬气道:“绝无可能。” “你……”我气得瞪眼。 我素来不惧大山横路之难,当下作出恶狠狠的气势,一圈圈慢挽着袖子,语气不重不轻:“我听闻,世间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在苦苦追寻可以忘掉忧愁的法子。” 松松挽起袖子后,我左手五指徐徐收拢,一捏成拳,在大汉眼前晃了两晃,笑得分外和气:“小女子不才,正巧知道这个法子。” 见势不对,大汉马上往旁一趔,眼神略带惊慌,语气也不似方才利落:“你……你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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