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赤缇拈着一方墨锭,由左往右不断画圈,力道不重不轻,动作不缓不急,颔首道:“还是你想得周到,快去罢。” “奴婢再去给小姐沏壶香片来。”一打开门,铺天盖地的冷气便立马袭入,小菊倏地抬脚迈出,反手将门关上,阻了寒气之路。 半晌过后,小菊刚端上香片,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姜赤缇赶忙放下才泯了一小口的茶盏,催促小菊:“快去开门,定是先生来了。” 小菊放下食案中的姜汤碗,“这就去。” 开门一看,来人果然是谈问西。 “先生一路辛苦,快请进。”小菊接过谈问西的伞,身子一侧,让出路来,又在门外抖了抖伞上落雪,方返身关上门。 姜赤缇已经离椅起身,朝谈问西恭敬施礼,“岁暮天寒,先生本不必冒雪前来授课。” 谈问西身上的雪粒在暖和的书房里瞬间融成一片片水渍,他脱下毡帽和披风,小菊立马接过去抖了抖,随后搬来一张椅子靠近燎炉,将披风搭在椅背上烘烤。 谈问西冻得鼻尖通红,活像一颗玛瑙隐于其间,身上寒气正散,和言道:“孔夫子有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笑了笑,又道:“我既为人师,理应以身为表。若今日因风雪而失信,那日后岂不烈日、雷电皆可作其由。”摇了摇头,”不妥不妥,切不可纵一时之逸。” 谈问西这番话让姜赤缇又愧又幸,愧的是她险些让先生食言,幸的是先生年纪虽轻,却品行高洁如斯。得此良师,她的福气。 又是一礼,姜赤缇神情肃然,毕恭毕敬,“先生教诲,学生定当拳拳于心,时时温习。” 待二人言罢,在火炉旁捧着姜汤碗的小菊立即给谈问西递上汤碗,“赶着先生步子煮的,刚盛出,给先生搪搪寒。” 谈问西接过尚有雾丝腾腾的姜汤碗,温言道:“小菊姑娘劳心了。”一吹一呷,片刻饮尽。 小菊取回空碗,放在食案上,“小姐,奴婢再去给先生煮壶清茶。” 姜赤缇点头示意,小菊一手抬着食案,一手打开门,走出书房。 谈问西走到书案旁,负手垂眸,看着案上只绘了一座小山的画纸,问询:“这几日练的山石可还有难画之处?” 墨已研好,姜赤缇又坐回身后那张梨木螺钿鹤立海棠屏背椅上,有些苦闷地摇摇头,“学生却不知千峰万仞、怪石嶙峋是何壮阔奇异之景。” 初学绘画,只能照物勾勒,无法单凭脑中想象而笔下生花。即令照本宣科,但笔下之物也是从他人眼中、心里观来。通过旁人之眼看物,总会有别人的影子在里面,成不了自己的东西。 姜赤缇从小养在深闺,如天下诸多大家闺秀那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岂能知山有多高,海有多阔。 姜猖不让女儿出门,却又让女儿学画,委实有些难为她。 谈问西明了症结所在,思忖之下只得先教她一些浮面功夫。若要将这门技艺学好,光坐在屋里是全然不够。 姜赤缇并非愚笨之人,她只是需要多看。不然,倘若强行让人画出自己不曾见过之物,那与让盲者赏花又有何异? 谈问西当下决定,春来时便与姜猖商议,让姜赤缇迈出大门,观山看水,增长见闻,以灵画笔之力。 自那日后,谈问西便让姜赤缇画其眼中所见之物。 房上绿瓦、鞋下青石、墙隅水缸、院中花草,继而便是整个屋顶、整条回廊。由小至大,由独及众。但凡入眼之物,皆画之于纸。 春风骀荡,百卉含英,盖了一冬的雪也早已化作瑞水渗进大地的每一丝缝隙中。唯各家檐下挂着的二四盏大红春灯,尚存有冬日的气息。 谈问西授课已逾半年,其画功在唯一的学生姜赤缇笔下可窥一斑。 在看了姜赤缇的画作后,姜猖对谈问西的能力更是深信不疑,赞誉有加。 谈问西遂趁机提出让姜赤缇出府之议,姜猖本有犹疑,谈问西便问他:“南方有座姑苏城,城外有座寒山寺,姜员外可知寺里师父所着僧袍的颜色?” 姜猖沉吟片刻,道:“黄色。” 谈问西摇摇头,“寒山寺里的师父,所着僧袍乃青黛色。既然姜员外亦不能知晓未去过之地的事物,敢问令爱又如何能画出自己从未见过之物呢?” 姜猖思后觉得在理,当场同意谈问西的提议。 其实,谈问西也并未去过姑苏城,就更不知寒山寺里的师父所着僧袍之色了。 甚少走出那扇朱红色沉重大门的姜赤缇,在得知此事后,整颗心立时欢呼雀跃,却又碍于闺训,仍举止如常,只面上微露喜意,对先生谢之又谢。仅如此,便也足以表明其心中喜悦。 那双朗如秋月的眼睛犹如一颗蒲公英的种子,秋时播撒在柔软的芳心上,寒冬过后,春来之时,便开花结果。一阵风来,朵朵素白小伞在谈问西的梦里纷纷扬扬,又落成许许多多的种子,再生根,再发芽,而后漫天飞絮。 然而白羽落尽,终究归回一片沉寂。
第31章 出府作画 第三日,眉月渐隐,东方将白,姜赤缇紧紧松松了一整日好容易被静夜隙月安抚下来的心,这会儿又如兔所幻,蹦跳不息。 只因先生说过,今日要带她出府睹万顷烟波,览横峰侧岭,心中一直惦念此事,自然被这份欣喜拉出梦中。 小菊也较平日早起了半刻左右,姜赤缇正躺在床上有意无意地用手指绞着纱帐时,便听到屋外轻脆利落的敲门声,随之而来的是小菊试探的蚊音:“小姐,醒了吗?” 姜赤缇浅浅一笑,微提了脖子,回道:“醒了,进来罢。” 话音一落,门被推开,紧跟着响起一道铁器嗞石的声音。 小菊捧了个冒着热气的铜盆,借着外面溜入的天光,将盆放在木架上,一边浸着香兰绣帕,一边有些得意地道:“奴婢料想小姐此时应也醒了。” 姜赤缇业已趿上鞋走了过来,身上仍着素白里衫,衣带一步一飘,她轻轻一笑,“今日是醒得早了些。”然后掬了捧温水净面。 小菊将润好的软帕递给姜赤缇,“老爷昨日说,让古璠、小牟、大华和福叔都跟着小姐,而且要寸步不离。”说话间,小菊已经点上灯,微黄的烛光瞬即驱出蹿入屋里的淡白幽光。 姜赤缇持帕轻轻揩去面上水,随后将软帕放入盆中,“古璠会武,爹爹应是担心我的安危,才让他也随同。”声音如绣眼林间晨啼,嘤嘤成韵。 用过早膳后,出府所需的一应物什已由小菊和福叔准备妥当,张潇潇则在廊下给姜赤缇细细嘱咐着事,不外乎是一些女诫女训里姜赤缇早已倒背如流之规。 关于姜赤缇随谈问西出府一事,姜猖虽已同意,但他的二夫人和三夫人却总论此事不妥。 无非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与外家男子同行一处,若是被有心人瞧去,再传到冯家耳里,指不定冯元峥会如何揣度自己这位未婚妻。 而身为姜赤缇母亲的张潇潇岂能由着二人闲话女儿长短,立即奉上另一番说辞。 缇儿学画全因冯元峥爱画,谈先生的画技也曾受过冯元峥之赞,连冯家府里都收有两三幅谈先生的画作。缇儿此番在谈先生手里学画,日后嫁予冯元峥后,夫妻之间谈山论水时总不至出现尺目寸舌之窘。且,谈先生品行犹如沅茝醴兰,又岂会行出有违礼数之事,倒是一些心思不正之人闲来无事喜欢妄加揣测,乱嚼舌根。 两位夫人被张潇潇如此毫不隐晦地一番指责后,心里更是不平,一有机会便在姜猖耳边明的暗的吹风。 姜猖不好权衡,况且先前已经答应谈问西,而谈问西又的确言之有理,姜猖寻不出理由反驳,兼之反悔之事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得。是以,为堵上好事之口,姜猖便又多派了两人一路跟去,以避闲话。 到了姜府后,谈问西与姜猖闲叨了几句,张潇潇也拉着姜赤缇致上谢言。一旁的二夫人与三夫人则百般眼色,神情极不爽快。 朱红大门外,棕驵哼着气,肤色黝黑的古璠长身鹤立,单手执鞭,静候一旁。 瘦小如干猴的小牟扬着头,身形壮硕的大华曲着颈,二人有说有笑地从府里走出。 胡子斑白的福叔在后面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叫住二人:“小牟,大华。” 二人闻声回头,小牟嬉着面皮,道:“福叔,跑这急是作甚?” 福叔扶着胸口顺了顺气,“叫了你二人好几声,硬是没听着,可要了我老头子半条老命。” 大华粗声粗气地道:“你老人家正好练练筋骨。” 福叔当即扯了个白眼给他,“你莫要说风凉话,小姐让带的箜篌,你二人取了没取?” 小牟笑了笑,颧骨高凸,轻轻快快地道:“劳福叔挂心,方才就已经放上马车了。” 福叔一脸谨慎,叮嘱道:“可小心着,莫要磕着碰着,更别弄断了弦。” 大华脸上的肉团抖了抖,快意道:“木箱装着呢,它就是想磕想断,都寻不到法子。” 面覆薄纱的姜赤缇被小菊轻扶着,施施而行,与她相隔约三尺之遥的谈问西就着她的步子,迈得极缓,二人偶有两句交谈。 姜赤缇早已心波汹涌,一举一动却仍如往常那般,仪态端庄,未有礼仪稍怠之举,唯一能看出她欣喜之色的只有眼里那汪浮浮沉沉的清泉,素纱掩面,更显娇羞。 府外停了两辆马车,姜赤缇在小菊的搀扶下,踩着杌凳,上了古璠驭马的车辆,车里只有她与小菊二人。 谈问西则上了大华驭马的车辆,福叔和小牟以及姜赤缇的箜篌皆在这辆车上。 城外玉蝉湖,一前一后两辆马车止轱于此。 姜赤缇还端坐车里静等小菊掀帘时,便听得小菊在车外失声惊呼:“小姐快瞧,好多杏花。”这一声把姜赤缇的心勾得高高的,直勾出帘子去。 惊叹完毕,意犹未尽的小菊回身掀起车帘,小心翼翼地扶下姜赤缇。 姜赤缇稳足一望,一时竟觉似离尘寰,若不是受仪态礼数之缚,这会儿怕是也同小菊方才那般惊叹了出来。 放眼望去,满岸杏树,挂满枝头的一树树杏花一览还余。四面微粉,八方疏香,中间围了块通透晶莹的翡翠,映着岸上烂漫,漂着朵朵芳舟。置身其间,只觉人世间仅剩此花正绽。洞天福地,莫过于此。 姜赤缇全然分不出余光去注意脚下的路,任由小菊扶她前行。 “此处绝美无双,为何却无人来赏?”姜赤缇且行且看,这片杏花林竟空无一人,唯一的声音也只是鸟啼风吟。 小菊扶稳姜赤缇,两颗小眼珠在路、花之间流转,复述谈问西之言:“先生说过,此处虽是通往古丘城的要道,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自然鲜少有人专为赏花而来。况且城里有座万花园,城中夫人小姐大多都去那处赏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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