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起初见那日,凉月不由得扬眉勾唇,抽出别在腰间的断花翎,拔出匕首,握在手中,静静地垂在冰凉如斯的地上,“我骗了你那么多,独独没骗的却是我一颗真心,我这颗心本就是为你而生,如今再为你而死,便是值了,也算是得其所哉。” 凉月缓缓擒起断花翎,比在胸膛上,刀尖抵住皮肉,“人都说竹无心,便是连我也曾如此以为。所以,当上苍猝不及防地给我生出这颗心来之时,我既彷徨,又失措,不知何故,也曾感到恐慌,直到渐渐地在意你,眷注着你的一举一动,我方知自己作了孽事。” 说话间,断花翎一寸寸没入皮肉,剧痛随之而来,盘踞着凉月的每一根筋脉,她倒抽一口凉气,忍着痛,继续絮絮:“人却比蜉蝣多了一颗心,多了一脉鲜红滚烫的血,朝生暮死与百年归寿,终究无可比拟。” 胸膛被断花翎生生剖开,凉月咬紧牙关,徒手探入胸腔之中,随即取出一株赤红的六瓣花,花开正盛。 一旦失去竹心花,七篁竹之心便也自此停止跳动,上玄七窍由之一闭,而后益渐衰竭,直至死亡。 花一离心,凉月容光瞬间惨淡,她一手擎花,一手抓着床沿,缓缓站起,俯视着气息渐微的苍驳,“有人曾告诉我,竹心花一朝盛开,纵使七篁竹即刻死去,只要终时还爱着那个人,此花便永不凋败,倒也不知是真是假。” 凉月站姿趋渐不稳,整个人歪歪倒倒,似下一刻便要轰然倒地,一只血手艰难地掌住床架,“苍驳,我编了那么大一个谎,终于诓你入彀,可临终了却没能和你拜入堂。人世间的规矩,两个人只要未拜过堂,便算不得夫妻,这是我此生最大的憾事。除此之外,我已别无所求。” 凌乱的目光无定地扫在苍驳脸上,浑似一支墨笔,将眼中面孔笔笔勾勒在怀,而其脚下,已然积血成洼。 斯须之间,川湄客栈外,一片单薄的红影吃力地行走在雪地里,其身后拖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路。 步至隼潭畔时,凉月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双手捧着竹心花,翘首望月,身姿成雕。 不多时,一个人影款款迈近,行至凉月身后,声音浑哑地道:“可见你当真动了情,为了他,连命都可以舍弃。” 凉月垂下头,却并未回首,而是拼着所有气力护住竹心花,衰弱无力地道:“竹心花给你,把他的命,还给我。” 身后人笑出声来,“还给你?你都活不久了,还如何要他的命?” 凉月冷言冷语地回道:“我今日拿竹心花换他一命,他的命从此便归我所有,除了我,谁也不能夺走。” 那人走到凉月面前,轻笑道:“傻妞,我要的本也就不是他的命,而是你的竹心花。” “你想拿我的竹心花做什么?”凉月缓缓仰起头,面前人容相入眼之时,登时震惊肺腑,“竟然是你。”
第237章 雪光下,那张熟悉的面孔直叫凉月由眼及足遍生恶寒,一口玉齿几近嚼碎,恶狠狠地道:“孟不怪。” 孟不怪笑得温和却刺眼,打着一把折扇逍逍遥遥,“没错,三茧风云手便是在下。” 凉月一只手深深陷进雪里,低吼道:“为什么?我竟然……” “竟然没有感觉出来?”孟不怪哈哈大笑,“云做的身子,风做的气息,这世上,除了那三个人,便是神仙也探不出,何况你一只不过千年道行的小妖了。” 凉月死死地盯着他,一动不动,质问道:“小妖的竹心花你也肯舍尊取要?” 孟不怪从凉月手里拿过竹心花,以观赏的目光扫了一眼,道:“要你竹心花的并非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凉月跌坐在雪里,随手抓了一把雪堵在空荡荡的胸膛处,问他:“何人?” 孟不怪干脆利落地回道:“空鬼。” “空鬼?”脑中顿时浮现出那幅出自媆媆笔下的卷轴,胸口生出迦南的假面男子独坐扁舟之上,凉月眼神忽而阴鸷,斜睨着孟不怪,“他要竹心花做什么?” 孟不怪单手举着竹心花,在月光下细细端详,“他拿竹心花,”突然笑意深深,“无可奉告。” 凉月趁机问道:“空鬼在何处?” 孟不怪含糊其词地道:“天南地北,随心而在。” 凉月继续追问:“你是空鬼的手下?” 孟不怪摇摇头,“我的主子,只有一人,却不是他。” 创钜痛深,凉月疼地几乎快要背过气去,失去心脏的千年大妖如今仅凭着一腔不舍在竭力强支,“凭你之力,何不直接杀我取之,而是这般大费周章?” 孟不怪不以为意地道:“竹心花,必须是你自愿且因爱而给,若强取,不待取出,便会自行枯萎,如此,岂不白白浪费了这样难求的宝贝?暴殄天物,可是罪孽深重。” “竹心花并非今日才开,为何迟迟不下手?”寒气从胸腔的窟窿窜入,徐徐渗透四肢百骸,凉月已经分不出任何力气去哆嗦,一心只在此事上,她就算是死,也必须要死得明明白白。 孟不怪得意洋洋地道:“现在,爱已浓,情难舍,取竹心花,恰到好处。” 想知道的业已知道,凉月再无话可问,遂冉冉垂头,“帮我一个忙。” 孟不怪微微矮身,俯视被痛楚围困之人,“如何帮?” 凉月平声缓气地道:“带我去不知岛。” “你已经想好归宿了?”孟不怪惊讶于凉月的镇定,其至始至终未喊过一句疼,也未流过一滴泪,冷静地像是在与人谈天说地一般。 凉月没有回答,只道:“是。” 孟不怪站直身子,笑将起来,“我若说不呢?你又打算去何处?” 凉月动了动身子,一只腿勉励半支起,胸膛里血涌不止,身下红雪灿烂,神情漠然地道:“这便与你无干了。” 孟不怪一把按在凉月肩上,不解地问:“为何叫一个取你心的人帮忙?” 凉月又抓了一把雪堵在胸膛的窟窿处,“因为只有你不会怜悯我,我就算此刻被丢入三伽渊,对你也无半分影响。而他们,却不同。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为我续命,可我偏偏却知道,七篁竹一旦失去竹心花,便无可复之,即使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回,所以何苦去做那无用之事,徒惹人伤愁。” 孟不怪笑气渐敛,得意之态瞬间烟消云散,眸光轻轻闪动,“你倒是看得挺开。” “生与死,我一向不甚看重,活了一千多年,够了。”凛风刺骨,凉月遍体冰寒,直激地她肺腑一痒,当即咳了两下,却又不慎牵动伤口,撕裂的疼痛浪过般一波接着一波,丧却竹心花的千年大妖,身体已是连百年小妖都不如了。 孟不怪面情略变,眉眼之间已失得逞快意,“看在你我往日旧情的份上,我就当当好人,帮你一把。” 凉月冷淡地道:“既是利用,遑论旧情,不必惺惺作态,佯生恻隐。” 孟不怪未再多言,手掌一摊,一只长形翡翠盒瞬间横在掌上,他朝盒子吹了一气,盒盖由之自行打开,带血的竹心花随后被他放入盒中。 当盖子自行合上时,翡翠盒又一忽儿消失不见。 孟不怪掏出一张素白帕子擦净手上鲜血,而后将带血的帕子往湖里一扔,跟着猛地抓住凉月手臂,将之轻轻一带,迅追流云而去。 墨泼的长空之上,明月如镜,一串凝结成冰的血珠从天而降,断线珠子般坠落隼潭,“噼里啪啦”地打在冰面上,在皎白的月光下,看起来宛如一粒粒血红色玛瑙镶嵌在一片薄薄的白纱之中。 三茧风云手,驾风驭云的本事世间鲜有人及,不过一息功夫,凉月便已被带到不知岛。 孟不怪将凉月安顿在寒漪小筑前,临走时忽然顾首,回望凉月,“太微姑娘,我当真是喜欢的。” 言讫,不待凉月吱声,孟不怪便以风为驾,斩眼闪出不知岛。 凉月连着两次闯入不知岛都是深夜时分,逼得早已睡下的梅鹤仙人揣着满腔怨气破门而出,本酝着劈头盖脸的一通数骂,但在看见凉月红衣斑驳之时,怒气当即消散,缓步走近,探眼查看一番,面上却并无意外之色,只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早已料到此事,沉声道:“心被挖了?” 凉月手里捧着苍驳下聘的那对彩雁,歪着身子坐在荷塘边,坦笑道:“是啊老头,散人我命不久矣,欠你的珊瑚油,怕是还不上了。” 梅鹤仙人下颚一扬,蔑视凉月,“没死你也不会还我。” 凉月胸前的窟窿里不断淌出热血,以至其莺唇发白,花面浑无血色,俄而,钝声道:“我今日前来是为借贵宝地终此余生,这里菊荷皆有,就缺根竹,我过来与你作伴可好?” 梅鹤仙人捋着霜须,神态思量,片刻后,摇摇头,“七篁竹,珍贵是珍贵,不过仙人脚下之地逼仄,哪有你容身之处?” 凉月眼睛失力一闭,复又强自睁开,“别小气,我瞧着梅树旁就挺好。” “当初是何人要在仙人岛上焚梅煮鹤来着?鹤兄可是到现在都还记着此事。”梅鹤仙人扒出旧事,借机将凉月一训。 “我早说过,那是只度量狭小的鹤,你偏……不信,如今可……可瞧清楚了罢?”凉月气若游丝,一说完,歪头便栽进荷塘里,吸了两大口清香的凉水后,一晃儿便在塘里晕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已明,凉月发现自己正躺在莲舟上,四周满是彩莲青荷,阵阵荷香绕鼻而走。身体不再疼痛,想必是梅鹤仙人已为她止去痛觉,但其四肢,已经不甚灵活。 暗自叹息时,却听一道中气十足的鸿声传来:“仙人掐指一算,足下肉身已在归始。” 凉月偱声望去,只见寒漪小筑前,梅鹤仙人端着一盆剑叶发蔫儿的青竹来回赏睇,遂勉力半支起,双手僵硬一合,“劳仙人大驾,连夜出岛移我本身。” 梅鹤仙人一手托着土盆,一手拄着乌杖,信步走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凉月,“想要生,还是想要死?” 凉月苦笑道:“眼下七窍已缺,当如何生?仙人有何妙招可使?” 梅鹤仙人倏尔怒气泛泛,携咄咄逼人之意,呵问道:“你只说,想生,还是想死?” 凉月斩钉截铁地道:“生。” 梅鹤仙人双眉平展,显然对凉月的回答甚是满意,语气和缓地道:“生,灵魄不折。” 凉月眸光自眼角斜飞而出,“若死,当如何?” 梅鹤仙人面色沉下,嚼铁咀金地道:“死,魂飞魄散。” 凉月捏紧彩雁,正色道:“素闻梅鹤仙人尽知天下事,不知小妖我,当如何求这一生?” 梅鹤仙人将土盆沉入荷塘,七篁竹很快没入水里,又掸了掸沾在袍上的泥沫,淡然道:“无非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凉月咬着牙,一点点将双腿挪成盘坐之姿,坐定后,方谨然道:“恭请仙人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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