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人界过了一日,浮南就感觉自己疲惫了很长一段时间,度日如年说得大抵就是如此。 她照旧沐浴了,疲惫的身子在热水里舒展开,畏畏在一旁的小脸盆里玩着水,它从浮南缠着绷带的伤口处钻了出来。 畏畏的身形大可遮蔽天地,小也能微如芥子,浮南提前让它变小,躲在自己衣袖间的不起眼之处。 “对不起,这样让你很难受吗?”浮南将畏畏从脸盆里捞出来,柔声问道。 畏畏变得越小便越有安全感,它其实更适应缩小的形态,它对浮南摇了摇自己的脑袋。 “我需要你保护我。”浮南在水里双手环着自己的双膝,她轻声说道,“我太弱小了。” 畏畏爬到她的头顶上,在她发间卧了下来,它用小小的龙爪拍了一下浮南的脑袋,表示它能保护她。 就算……就算是今日大殿里那个白胡子的老头也不在话下。 浮南似乎能猜到畏畏在想什么,她从水中起身,用白巾擦干了自己的身子,将衣桁上的轻软寝衣扯了下来,披在自己身上。 “他不行,不能杀……”浮南轻声说道,“仙盟盟首由多位人界大能轮流就任,他死了,还有别人替上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浮南按着自己的眉心,她感觉头愈发疼了,先生教过她许多计谋之术,但真正执行起来却举步维艰,每一步都在违背着她的本心。 她不想欺骗人,但从离开魔域开始,她就说了无数的谎……这样的她,又有什么资格指责阿凇欺骗她呢? 孟宁对她那么好,她却要……利用她。 浮南仰头倒在了床上,她呆呆地看着笼着纱幔的床顶,将身子蜷缩了起来。 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再苦再痛也要咽下去。 浮南将被子扯过来,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她又开始想念阿凇了,真奇怪,在魔宫那么多年,她分明与阿凇没有真正碰上几面,她在魔宫的时候也没有这么想念他。 但现在距离她上一次见阿凇不过几日而已,这思念的情绪却难以抑制。 她闭上眼,花了很长时间才睡过去。 与此同时,留在案前处理事务的阿凇也将手中墨笔放了下来。 放在桌前的这丛苍耳还是如此安静乖巧,阿凇单手托着腮,侧过头,想要小憩一下。 他们几乎是同时陷入沉睡的。 或许是因为阿凇的幽冥之体中含了浮南的血肉,又或许是浮南的本体就陪在他身边,总之,他们陷入了同一个梦境。 浮南从未问过阿凇从何处来,她一直以为阿凇是谁的魔族后代,后来被仇人将他的家人屠戮殆尽。 她还记得他让她分享更高阶魔族功法时说过的话,他说他有仇人,他被追杀,躲到了床下,那仇人追了过来,他的家人在外面跪地求饶,在地上不住磕头,将头都磕破了,但那仇人还是将他家人杀了,将家人的尸体踩碎。 现下,她在梦中看到了绝望脆弱的一张脸,眼前之人衣着华丽,肤色苍白,五官精致,一看就是魔域的贵族,又或者是在久远的魔域历史中消失已久的魔域皇族。 这刚成年不久的魔族小皇子被几道可怕的黑线从床下拽了出来,他跪在地上,哭泣地不断求饶,泪痕糊了满脸,脆弱又丑陋,他口中含混说着求饶之语,磕头一下比一下重,直到将自己的脑袋都磕破了,蜿蜒的鲜血在他面上漫开。 如此情态,可怖又可怜,浮南见了也忍不住皱起眉头,她有些同情他。 但下一瞬间,她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那黑线将小皇子的身体缠紧,将他的身体斩得七零八落,在迸溅的鲜血之中,有人毫不留情地踩上了小皇子的身体。 浮南一愣,她这才发现自己是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在看着这个场景。 她的视角随着行凶者的脚步往前移动,在屋子里破碎的镜前,她看到了无比熟悉、十分想念的一张脸。 阿凇在镜中的模样与她捡到他时差别不大,他的面颊毫无血色,那靡丽的绝色样貌仿佛黑暗里的魔鬼,他的唇边染着鲜血,衣衫破旧,腕上尚有还未脱下的镣铐,带着一截长长的锁链,垂在地面上,随着他的走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浮南一愣,她回过神来,原来……阿凇才是他说的那个故事里的加害者。 他总是这样坏,她都知道的。 浮南轻叹一声,她想,阿凇又骗她了,他究竟有什么事是不骗她的呢? 她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一个总是欺骗她的人? 他究竟有什么好的? 浮南的脑海里不断升起这样的念头,想着想着,又感觉鼻头一酸,但又落不下泪。 她的目光触及阿凇被锁链磨破的手腕,她还在想,这样的他会不会很疼。 是的,就算他这样坏,她也还是喜欢他,这究竟是为什么?她与阿凇之间,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吗? 浮南的意识悬浮于半空,愣了许久,直到这寂静的房间外有脚步声传来。 有人站在这行凶的门外,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身后是燃烧着烈火的巍峨魔宫。 阿凇回身看向他,顺着他的视线,浮南看到了极为熟悉的一个人影。 她还未化形时,没有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她不知道先生真正的模样,但是,当这个身影出现在她面前,她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先生。 来人身着一身青衣,身姿挺拔,双袖拢着,面庞清隽瘦削,唇边挂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真是可怕的邪魔。”先生说道,他抬手,正待将阿凇镇压,但下一瞬,阿凇的身影扑了上来。 他这一击暴烈且决绝,带着无尽的仇恨与力量,先生胸前被他击中一掌,往后退去,与他缠斗起来。 这时候的阿凇似乎比浮南认知中的他还要更强,他们打得惊天动地,将脚下的魔宫也打成废墟,直到他们二人两败俱伤,从空中跌落。 阿凇不知所踪,而浮南在这个梦境中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她记得先生是何时开始衰弱的,是在某一个夜晚,她听到了燃烧的火声与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浮南落在先生肩头,睡得正香,被这声响惊醒,她细细的声音落在先生耳侧:“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呢。”先生答,浮南这个时候又听到了簌簌的风声与衣袖震荡声,“这么响的声音,是魔域的人在放烟火,今天是节日,大家都很开心。” 在他的脚下,阿凇燃起的魔火将魔宫灼烧,无数魔族在这绝境中挣扎沉沦。 浮南一愣,但这画面已经淡去,时光往前回溯,她的眼前出现冰冷的牢笼。 她的视角一直落在阿凇的身上,此时,这黑暗的空间外,沉重石门被推开,带来一丝天光。 还是熟悉的身影,青衣寥落,双袖拢着。 阿凇见了他,身形动了动,他缓步走了过来。 此时的他身量比后来瘦小许多,他正待开口,对先生说些什么,但在他张口的那一瞬间,牢笼外的大掌朝他的脖颈伸了过来。 先生没让他说话——这个时候的他还未服下毒药,他死死掐着他的脖颈,从阿凇的视角看去,浮南能看到先生的唇悲悯地翘起,他似乎在笑。 阿凇无声无息地挣扎着,手脚不住往牢笼撞去,发出“哐哐”声响。 最终,他晕倒过去,颓然倒在了地上,浮南的视野也随之消失。 浮南觉得她陪伴先生的记忆里应该也有这么一天,她还能清楚地回忆起那天金属撞击的声音,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知道她不应该对外界的声音太敏感,所以她没问。 而这一日,就在先生调配毒药的不久之前。 浮南不敢相信自己在这梦中看到的一切,这还是那预知梦境的阴谋吗,因为上一个梦境,她选择离开阿凇,而这个梦境,难道要她的信仰崩塌? 她的记性好得离谱,光凭细节就能将梦境里闪过的零碎画面串联成线。 难道是先生将阿凇害得这样?他折磨他,将他毒哑,将他囚禁,又或者是更加过分的事。 浮南的意识在这梦境里不断跌落,找不到支点,她无法相信阿凇的仇人就是先生这件事。 但是,更令她心灵折磨的是另一个细节。 现在,凭借她优越的记忆力,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以前与先生相伴的漫长时光里,曾经出现过阿凇,但是,她对他毫无印象。 因为,那时候的她没有眼睛。 而他,嗓子被毒哑,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无法发出声音的他,在她看不见的世界里,相当于从未出现。 他们早已相遇,但她从不知他的存在。 浮南想,她那时候要是能劝一劝先生就好了——他或许不会听她的话。 但是……可是……浮南的意识逐渐模糊,她的心底升起强烈的念头,她想,就算离开先生也行,她很想抱一抱这个时候的阿凇。 她的意识影响了这个梦境,它毕竟是梦境,而非冰冷的现实,这个梦境,温柔许多。 所以,当浮南有了这样愿望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意识脱离了阿凇的躯体,这个时候的她化作一枚小小的苍耳,落在了阿凇的心口处。 也是,那时候的她,哪有身体来拥抱他? 阿凇醒来的时候,他发现了心口处沾着的这枚苍耳,它青翠可爱,探出的刺也柔软,并不扎人。 他的手指带着伤,是方才挣扎的时候撞在了牢笼上,他将这枚苍耳从心口处取了下来,对着一丝浅薄光线仔细观察着,浮南看到了他空洞且无神的眼睛,他还是那样漂亮,但无任何光彩,像是蒙了阴翳的宝石。 浮南想要往他手心里钻,既然抱不了他,陪着他也不错,她如此想道。 但下一瞬间,阿凇将她狠狠地抛到了牢笼之外,她跌进了黑暗之中。 浮南被扔下的时候,她的意识从梦境中抽离,似乎是有谁醒了,将这个梦境强行打断。 她仿佛还残留着梦里的意识,她的身体被他扔出,撞上墙角,身体不疼,但那心口倒是酸涩。 他扔了她,想来,她的本体在他眼中也很是丑陋。 浮南翻身坐起,在床上愣了很久,她知道不能轻易相信梦境,上一个是这样,这个也一样,但这个梦境似乎更加真切熟悉,令她不得不相信梦境里的画面与它揭露的真相。 先生确实是阿凇的仇人,是他将阿凇折磨到这步田地,而他的死去,也与阿凇有关。 浮南瞪大双眼,她静静地看着前方垂下的床幔,此时她脑海里升起的一个念头无比明晰。 幸好,幸好先生已经死了,不然现在但她会陷入无解的抉择之中。 浮南掀开被子,清晨的温度略低,她冻得打了个哆嗦。 她将自己的衣服拢好,来到床前,仰头将一大口水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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