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椁被降温的空气冻得冰凉,贪婪地汲取着他血肉中的热量。 朦胧之间,听见远处一个礼官喊了声: “起——” 嗡嗡的古乐奏响。 棺椁一抖,随着抬棺人的脚步一下一下地磕着里头那具肉体凡胎。 真是难为他们了,程与模模糊糊地想道。 此曲名为“神狮”,乃是赵梁祭祀体系中规制最高的一首。 真是看得起他。 这段熟悉的旋律伴了他七年。 寒来暑往,他无数次地登上过这座高坛,孑然走到无人能及的最高处,以血肉之躯兢兢业业地装着神仙。 大祭司人人得以拜之敬之,可是被拜的那个人,却无比清晰地知道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虚妄。 他无法将真相说出,因为当权者封了他的口。他无法与旁人倾诉,因为哪怕只是泄露一丝半点的真相,便足以在信奉者之间掀起惊涛骇浪。 他先前与那人说…… 他的一生,是一条一眼望得到头的独行路。 要么被束缚至老至死;要么便如现在这样,成为权势政斗的沉石,被人为编织的祭祀因果一言定了生死。 棺椁“嘭”得一声放下,冷硬的木板砸得他闷哼一声。 “祭司第二十二任者,获承前命,受以神官英灵,上奉天时,下履国事……” 远处传来礼官平平板板地宣读声。 “……为戴逆所迫,身浊神散,言行无状,神官之命将坠于地。天佑其衷,天狮神灵显于大梁,新主圣德,另择明净之躯承神官之运。今赐祭司第二十二任者以鸩酒,恭请神官之灵移步新生,以柴燎告天,降神官之命于祭司第二十三任……” 一只冰凉的手扼住程与的下巴,冰凉的铜制礼器贴上他干裂的嘴唇。 他无比顺从,平静地感受着冷意顺着胸腹,混合着血液流入四肢百骸。 他的意识渐渐沉了下去,却在陷入虚无的前一刻突然猛地挣扎了一下—— 不对……这不是鸩酒! “走水了!走水了——” 这是程与彻底陷入昏睡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祭坛围墙南端突然窜起熊熊烈火,引发一片骚乱。 不知为何,土砌的矮墙于抑制火势丝毫无补。 就在外墙外的人陷入混乱的时候,火焰突然炸开,一路朝四周蔓延,迅速朝祭坛中心烧过去! “公子!” 黑烟环绕的高坛上,人群中一个礼官突然朝坛上主持仪式的陆万宜“扑通”一声跪下。 “公子,成了!我们成了!” “什么!” 离他们最近的礼官愕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陆……陆大人,你……你们!” 坛上履行仪式的一干人等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陆万宜,嗡嗡的骚乱声响起。 “你们想干什么!” 一个年迈的礼官率先反应过来,指着陆万宜嘶声力竭道。 “陆万宜,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怎敢设计祸乱祭祀大事!你身为前任祭司之子……” 猝然间,他话音一断。 “扑通!” 方才还高声怒骂的老礼官维持着怒目圆睁的神情,僵硬地倒在了血泊中。 陆万宜冷淡地掀起眼皮,朝那边看了一眼。 “神官无道!天庭有法,人间亦有度!驯狮神官与天狮护佑大梁,乃是本职所在,何敢妄自下凡左右人间大事!” 只见人群中,一个礼官周围顿时撤成了真空,他举起还在淌血的利刃,老礼官温热的鲜血顺着刀柄流入他的袖口。 “今日,我等追随陆公子,便是为了明法度、清世事!诸位,能否正我大梁之风,便在今日之举!” “杀……杀人了!” 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礼官脸色惨白,挤作一团,哪里还顾得上这番清奇之论? “烧——下面矮墙烧过来了!” “天狮护佑,我大梁怎会发生如此荒谬之事啊!啊——” 人群中又一个礼官站了出来,侧脸带着一串新鲜的血迹。 “今日我等追随陆大人,行此义举,违者皆乃昏聩于祭司骗局之人!执迷不悟有碍我等行事者,皆可除之!” “什么!” “咱们中间到底有多少陆万宜的人……” “烧……烧上来了!咳咳……” “公子。” 两个礼官持利刃分立陆万宜身后,其中一位跪地奉上一个火把。 陆万宜垂眸接了,走到二层坛的围栏边,握着火把的手伸出去。 “陆万……陆公子!” 有人惊呼道,“你要做什么!” “那是告天用的礼柴,浇了火油——使不得啊陆公子!陆万宜!” “陆万宜,你这个为祸大梁的混账……” 陆万宜手指一松。 “轰——” 火把坠入柴火的一瞬间,浸满油的黑柴顿时划开一片浓郁的火光,沿着一层坛顺着坛周侵略开来! “来人!” 陆万宜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这火,“提祭司。” “大人,提哪个——还是,两个都提?” “鸩酒已被换掉,第二十二任祭司未死,他仍是赵梁的大祭司。赵晟新挑的那个,不过是个凡人,直接杀了。” 陆万宜目光如炬地转向那口棺椁,“……请第二十二任祭司过来!是时候了……毁掉神官肉身,肃清我大梁俗政!” “是!” 两人将昏迷的程与一路粗暴地拖过来,立在栏旁,等陆万宜下令。 “公子?” 陆万宜望向火光的眼睛似乎被灼了一下,朝远处移开了目光。 他一眼没看将死的祭司,抬了抬下颚。 两人将程与提起来,背部磕在拦上,此刻只需再轻轻一推—— 陆万宜闭上眼睛,听到耳畔传来扑通一声,随后是一声意料之中的惨叫…… 那惨叫只有一声,随后,变没了声息。 陆万宜愣了片刻,随后猛地一睁眼,转身之间,一支利箭擦着他的脸堪堪错过去! “谁?!” 陆万宜的声音近乎变了调。 “噌——” 又是一声之后,他身旁的两个持刀礼官都没了动静。 坛上热浪翻滚,吹得发丝及衣袍猎猎作响。 几步之外,火光映照下,一个人放下弩,朝他看了一眼,半张脸映照在火光中,显得她的眼眸剔透而深不见底。 来人笑了一下。 陆万宜有些笨拙地拔出随身的匕首,浑身紧绷,看着她一步一步靠近。 “上君,” 那女子身后一人好笑道,“这么个玩意儿,哪儿劳您动手,我替你收拾呗。” “不必。” 姚都挥手将弩向后一抛,被寇衍接了。 随后,她就这样空着手,朝陆万宜笑了一下,眨眼之间欺身上前—— 陆万宜还未及看清她的脚步,骤然间手腕剧痛,匕首因脱离“哐当”坠地,下巴上传来令人颤栗的裂声,眼前一黑重重摔在了地上。 “咳咳咳……” 他咳出一口混杂着血沫的唾液,中间还有一个硬物,艰难地睁眼,“……上君?你是南君?你是南君!” “陆大人,” 姚都弯腰揪住他的领口,将他半拎到空中,冷不丁一拳重重勾向他的腰腹,“……幸会。” “啊呃——咳咳咳咳……” 陆万宜被捶得狼狈后退几步,“嘭”地一声被坛壁反弹摔倒在地,捂着腰腹痛苦地蜷缩起来,“南君!你……你怎么会来我大梁都城!你所谓为何!” 姚都没看他,掏出一张手绢擦手,冷着脸朝坛边昏迷的黑衣祭司看了一眼。 “去,把人扛了。带走。” “是!” 寇衍亲自上前,贴心地给人裹了一层外裳。 寇衍一招手,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凑过去,又七嘴八舌地把他扶上寇衍的背上。 “快快……诶慢点慢点!” “哎你小子不要磕着人家了!” “怎么他身上烧得跟个火球似的?” “别废话——外裳拉上来点裹严实了!” “你……带走我大梁祭司,想干什么!” 陆万宜怒目圆睁地看着他们,红着眼瞪着姚都,挣扎地在地上撑起来,撕心裂肺的声音近乎劈了叉。 “你不能带走他!他生死都是我大梁的祭司!你要用他做什么……威胁赵晟?用他做筹码?和赵晟交易?你要分裂大梁?你要侵吞、你要开战?你要……” “都不是。” 姚都擦完手,将帕子往火中一扔,近乎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你是要……” 陆万宜眼睁睁看着她的人将程与带走,不可置信地看着姚都,表情近乎扭曲,“你是要,在南域立祭坛?!你——要在南域祭天狮?!你……” “……” 姚都没忍住,当场笑了出来。 起初是觉得有趣般轻轻笑了两声,随后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画面,逐渐由衷地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阵才止住。 陆万宜被她笑得心里发冷,预感到了什么似的,趴在地上浑身颤抖。 “我看上他了。” 她笑意还未散尽,望着陆万宜,眼神中带着惋惜,“要带他回去暖床。” 陆万宜嘴角青肿,还带着血丝,鬓角发髻凌乱,衣衫不整,沾满烟尘泥土,呆滞地匍匐在地上,变成了一座静止的雕塑。 几步之外,姚都已然没再看他,朝寇衍招手,招呼起自己的人马: “走了。一会儿从坛上绕到北边……” “上君,”寇衍回头朝一团狼狈的陆万宜看了一眼,“那货不杀了么?” “不杀。” 姚都轻快道,“方才不是说了么。今日放火的,偷换祭司鸩酒的,让祭司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都是他陆万宜啊。这么多年,谁也不知道陆公子人脉有多广泛,追随有多众多,如今在赵晟眼皮底下露了尾巴……” “是。” 她身后那人喜笑颜开地附和道,“让陆公子先替咱们挡着赵晟的刀!” “南域……南域?” 陆万宜却根本没听进去她们的对话,目送着她们走远,仍然沉浸在了某种撕裂的思绪中。 他看着赤红的火光痴痴嘀咕道,随即眼睛逐渐睁大。 “对,南域——你们、等等!南域真的知道祭祀的真相!南域知道——真的是南域!你们等等——站住!” 姚都一行早已不见踪影。 陆万宜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地追了几步,腹中剧痛使他双腿一软跌在地上,一时竟然爬不起来。 他双手撑在祭坛地面精美的天狮花纹上,碰巧与地面上一个天狮的神像面面相觑。 天狮大如烧饼的脸猝不及防映入他的瞳孔。 明明这辈子,他带着哀戚、带着愤怒、带着怨恨捏着鼻子看过它无数次——此时此刻,那两只鼓起的大眼和上翘的胡须,却仿佛是在对他露出最险恶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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