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弟子点头,跟着两位老人走了。 留下个小女孩,也不哭也不闹,脸蛋像被火气燎过,熏出不寻常的黑色,她用手去擦,越擦越黑,某一刻,还是没忍住回头朝老人的方向看过去,一看就瘪嘴,绷不住地直掉眼泪。 这个年龄的孩子,其实什么都懂。 楚明姣拿出帕子替她擦干净,心中那种麻木尽数化为钝痛,化为枯柴,此时骤逢烈火,无声而放肆地烧起来。 烧得她浑身每一根骨骼都扭曲折断了似的痛。 楚明姣找来一个楚家弟子,让他将小姑娘带在身边,等这边事了了带回楚家,自己则翻身去了村庄后的小山上,打碎的神祠被她清理过,只剩残骸,她隔着一段距离,冷冷地看着。 像是在透过它与另一个人冷然对望。 空间漩涡在她指尖下诞生,她没有迟疑,一步踏进去,径直通往潮澜河。 == 潮澜河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压抑沉寂,神使们来来往往,脸色紧绷,愁眉不展,没人敢大声说话,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出错。 没人能摸准神主的意思,也无人知道他的打算,外面那些广为流传的谣言,他一概置之不理,好似根本没有听说过,也根本都不放在心上。 这让神令使们走在大街上,面对无数人谴责而愤恨的目光时,觉得连头都要抬不起来。 昔日无限荣光都化为耻辱。 楚明姣一路飞掠,上了神主殿七楼。呈半扇形扩开的巨大筒子楼里,灯火簇簇,守门的神令使察觉到背后居然有灵力波动,纷纷转身,见是楚明姣,匆忙上前劝阻:“……殿下,神主殿内,不能凌空而行。” 她当真止下步子,一双眼里再不见笑色:“神主呢?” 为首的那位神使见势不对,但也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回:“殿下在和神官们商议要事,不在殿内,殿下不然进殿内等候,臣即刻去通传。” 话音才落,就听走廊的另一头,几道脚步声传来。 楼梯的拐角处,江承函一人在前,几位神官在后,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书卷之类的东西,原本还在彼此交谈,在踏上最后一节阶梯时,不约而同顿住,朝楚明姣这边看过来。 这一看,心中了然,与同僚间对了对眼神,心照不宣地看向神主的背影。 才说话的那位神官心里一咯噔,想,真是早不来晚不来,这下好,他连提前给神主支个气的机会都没有。 江承函脚步在原地短暂滞了一瞬,随后面色如常地朝她走去,几位神官眼观眼,心观心地静默不语,跟着提步上前。行至殿门口时,江承函将手里的书卷递给离得最近的一个,清声吩咐:“照着先前说的做,都下去吧。” 说完,他又朝守殿的神使摆了下衣袖:“你们也退下。” 没人想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多留,偌大的神主殿主殿,人顷刻间散得干干净净,只留江承函与楚明姣两个。 殿门被神力拂开,江承函跨过门槛,看向她,低声说:“外面人多眼杂,有什么话,进来说。” 楚明姣垂眼跟进去。 大殿里没有烧炭火,空无一人,又清又静,江承函伸手拨开珠帘,脚步停在屏风前,驻足细细观察她。 她的脸实在挑不出什么瑕疵,烛火下,一点异常都很容易被发现。 “去哪了?”知道她怕冷,神力在殿中燃起了蓬不熄灭的火,他衣袖半卷着,将素色绢布用温水沾湿,露出一段干净苍白的腕骨,再和从前一样,走到她跟前,将绢布贴在她下巴一侧,擦了两下,道:“像田间烧火后沾上的灰。” 楚明姣紧紧抿着唇。 他说话时,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她一抬眼,就能看到他浓黑稠密的睫毛,那样干净剔透,一如从前。 可现在又算什么。 打一个巴掌给颗甜枣,都不带这样的。 楚明姣连退几步,衣袖狠狠一挥,带起的灵力涟漪将江承函重重推到屏风上。他没有出手,也没有防御,任凭肩头磕在屏风一角,而后在手背上划出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他默然不语,站直了身体。 其实算一算时间,她也该是这个时候来找他了。 “这就是你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楚明姣字字切齿,矿场上横亘的尸体,田埂上明知必死却不肯背井离乡的灵农们仿佛都化为了一个个小人,就在她眼前,在她胸膛里跳跃,“江承函,你到底在做什么?” 江承函能看到她眼睛里全然的怒气,因为这种情绪,她的眼尾像是沾到了辣椒水一样,很快红起来。 楚明姣觉得自己已经被逼疯了,从十三年前开始,他的每一次决定都让她止不住的怀疑,又不得不紧接着说服自己,去考虑他身上的责任和不容易。 她性格不算好,这么多年下来,她都将自己迫进死胡同里了,可在每一次和他见面时,都还是会一遍一遍提醒自己,不要让情绪冲昏头脑,恶语伤人,无可挽回。 江承函和他们都不一样。 她和苏韫玉,和宋玢也有闹翻脸的时候,一口气上来了,什么话都能说,“断交”“永不联系”这样的话不止一次两次,事后彼此给个台阶下,谁也不会将这些话当真,过去了就忘了。 谁都有情绪不受控的时候。 这是人的一生,无法避免会出现的情况。 可江承函理解不了,他没有那么多想法,不会用任何手段,对他而言,爱一个人,就是付出自己所有能付出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对待她。 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格外当真。 也正因为这个,楚明姣之前总是会找各种各样的词刺他,就算不伤及肺腑,也一定要让他尝尝被划破肌肤的滋味。 但也仅是如此。 可是现在站在这里,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这些事,她没办法克制自己,她觉得,自己如果不走这一趟,不把话全部撕开撕碎,她根本做不了接下来的任何事。 她一定会疯掉。 “我从来不愿意相信,你是这样一个人。” 隔着数十步的距离,楚明姣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看着他,审视他,声音又冷,又带着不受控的哽意,她伸手指着殿外,一字一句说:“今天你自己告诉我,告诉我,如我所见,如外人所说,你就是一个冷酷到底,能为凡界生灵舍弃山海界百万生灵的人。” “你让我死心,行吗?” 她很少有被气得这么狠的时候,江承函指节拢进宽大的袖口,他在这方面实在拙劣,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此时此刻,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的这些话语。 唯有沉默。 楚明姣真是恨透了他这样,她眨了下眼,将眼泪都憋回去,不肯让自己在对峙时流露半点弱势,一声声质问:“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 她非要问出个答案:“为什么啊?” “……姣姣。”他顿了顿,终于开口,声线净澈温和:“神灵身在其位,不可因私欲而误苍生。” 监察之力听到这句话,第一次展露出满意与认同的意思,它觉得,就这几天,江承函的言行简直像极了神灵该有的,也是它一直以来期盼的样子,而这些话,它费尽十三年也没能听到。 这太梦幻了,梦幻到它下意识觉得有些飘飘然,居然生出种泡沫般虚浮的,被刻意捧高哄着的错觉。 就像现在。 它甚至觉得这话,根本就是故意说给它听的。 楚明姣看着江承函,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笑话,一下笑出了声,这一笑,好像五脏六腑都彻底破碎了:“到底什么是苍生?在你的眼里,凡界是苍生,我们不是?” “江承函,我不指望你能偏向我们,可你是在山海界中诞生,成长起来的,山海界是你看着成长到今日这般规模的。” “你展开神识,看看外面那些人。他们尊敬你,爱戴你,将你奉为毕生信仰,只要是你下的命令,哪怕是要牺牲自己的性命,他们都会眼也不眨地照做。” “所以到头来,我们在你这位神灵眼中,究竟算什么啊?” 她肉眼可见的瘦了很多,下巴尖尖的,再怎么说不哭不哭,不能落了气势,现在脸腮上还是挂上了冰凉的泪珠。 她哽声,将她所能想到的最残忍恶毒的词甩到他身上,说他虚伪,说他高高在上地摧毁一切,说他怎么……变得面目全非。 江承函指节根根拢紧,细小的经络血管在苍白的手背上迸现出来,他承受着这些沉甸甸的词语,一个字也不曾反驳,静得好像一座连呼吸都冰冷的雪人。 楚明姣话音落下后,他往上掀了掀眼,瞳仁里盛着她的小小影子,静默许久,才终于说话:“这些,我无从辩驳。” 他放手去做那些事的时候,就想到会有今时今日,这场诛心一般的对峙。 楚明姣眼里最后一线希冀,随着这样一句话,彻底湮灭了。 极致的心灰意冷后,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她借着桌角的一点力撑着身体,唇瓣颜色尽失,甚至觉得自己极为可笑:“当年,所有人都告诉我,你是神灵,你天生没有七情六欲,我不该招惹你。” 不该与神灵相爱,不该成为神灵的道侣。 江承函有所预料,他倏地抬睫,看向她,喉咙被某名惊心的情绪阻塞,明白接下来可能要面对怎样的话语,却不知如何承受。 楚明姣不再看他,自顾自地说:“年少时,我太自负,对自己有天大的信心,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浮世万千,总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那个。” 也确实是如此,她自幼出色,实力,家世,天赋,容貌,无一不在顶尖之列,少年一辈,风华灼烈,偏爱沾惹白雪,妄攀山巅。 “之后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说到这,觉得自己多可笑似的,她嗤的笑一声,带着自我嘲讽的意味:“江承函怎么可能和我们不一样呢。” 江承函心那么软,连拒绝人都不擅长,凡事亲力亲为,半点架子都不端,他怎么会没有七情六欲呢。 “直到今日,我站在你面前,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受不了这些话,江承函抬了抬下颌,侧脸线条根根紧收,乌黑的瞳仁里浮冰碎裂。 凡界臣民提防他,担忧他偏心山海界,二话不说将秽气丢回来,将一切布局搅得稀烂;山海界住民觉得他们被放弃,痛骂他,唾弃他,将神祠砸毁,将他诋毁到尘埃中。 亲近者一一离他而去。 众叛亲离。 他日日站在神殿之上,能看见的除了火急火燎,明里暗里要个说法的神官们,只有漫天飘零的雪,好像永远下不到尽头。 这些,江承函通通能够忍受。去做天意都不认可的事,这条路注定崎岖坎坷,每一步都走在风尖浪口上,即使身处这个位置,也不能既要这样,又要这样,这是他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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