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山海界,估计也只有你手里有。” “难怪那帝师表现得如此好说话,我还曾疑惑呢。”他将凳子放回原位:“现在觉得半点不稀奇了。” “算了。”楚明姣没理会他的调侃,看向春分:“你去帝师府,告知帝师一声,我们决意十九号一早动身,前往姜家。” === 十月十九,酒楼中的四十八弟子走得所剩无几。许多人提前几天就到了姜家附近,勘察地形,刺探消息,进行得如火如荼。 楚明姣才懒得提前赶这波热闹,这就像山海界开小世界,门不给开,就算在外面蹲上一千年,里面的地形照样不会提前显现。也不想想,那姜家连地煞具体什么模样,以什么神通干预后嗣都没透露,怎么可能将祖脉地形散播得人尽皆知。 晨光微熹,一行五人付了这几日的住宿钱,离开酒楼,前往帝师府。 守门的还是那位叫竹隐的小道童,显然被提前吩咐过,他话都没问一句,直接将人往府里引,一边引一边道:“几位大人,我们家帝师半个时辰前入了宫,说大约辰时回。进宫前,大人特意吩咐,若有熟客到访,让我们精心伺候,不可怠慢。” 他话音才落,就听嘎吱一声,众人回望,发现后面紧闭的大门又一次大开。竹笙引着一位提着酒壶,颇为不拘小节的贵公子走进来。 楚明姣认出了来人。 宣平侯府小世子。 关于这位世子,传闻多不胜数,大街上稍微打听打听,全是他的浪荡事迹。 凌苏是宣平侯的幺子,正室所生,头上有五六位兄长,宣平侯夫人老来得子,极尽疼爱,如珠似宝地捧着,生怕这宝贝根有什么意外闪失。也正是这份纵容,叫他无所忌惮,整日溜鸡逗狗,仗着家世与相貌,硬生生在隔街红柳院中打出了名声,将他爹那份风流浪荡劲继承了个十成十。 正事上却没什么建树,文不成武不就,更没法谋个一官半职。灵根倒是有,家里也曾斥巨资给他送上四十八仙门过,奈何耐性不足,不到半个月,便嚷嚷着自己吃不了修炼的苦楚,说什么也要回来。 宣平侯长吁短叹,愁得头发一把接一把掉,最后还受不住他屡次三番要自我了结的威胁,好歹还是灰溜溜给人接回来了。 反正,谁说起这位世子,都只有两个字形容——荒唐。 他和帝师,不论怎么看,都是天差地别,浑然两个世界的人。 可两人相处又极为熟稔,好像真是故交。 竹隐回头,脚步不停,引着他们接着向前走:“是小世子呢。” 楚明姣默了默,问这位十分好套话,看起来被养得十分没有心机,还有些小贪财的道童:“这个时辰,帝师还需进宫?” 不负她期望的,小道童丝毫没有防备心地挑着灯笼回:“平时是不要的,但若帝皇有召,或需告假——帝师告假与诸多朝臣大人不一般,需亲自面圣,陈情缘由方可离都。” 这么一听,楚明姣心里的某个弦像突然被拨了下:“那……若是帝皇不让他告假呢?” 小道童也愣了下,他挠挠头,迟疑地笑:“应当不会。圣上对帝师大人颇为尊敬,每回都只是象征性问问,做个样子,不会多做阻拦。” 除非长安城出了大状况,非得要帝师镇场。 她心头一动,追问:“帝师经常告假离开长安?” “是啊。”回答他的,是某道中途插足的声音,玩世不恭的小世子在他们对面不远处,一座拱桥上站着,他仰头灌了一口酒,喉结在视线中急速滚动:“上次不都与你们说了。咱们的柏舟帝师啊,老好人一个,每逢外面有什么天灾人祸,洪涝啊,地动啊,包括山体坍塌与蝗灾,他都得出去走走。帝师一脉的体质特殊,即便没有灵力傍身,有时候也能救下许多人。” 哦,听着是个真好人。 小世子见她脸上一派平静,连眼珠子都没转动下,忍了忍,大声道:“这人呐,就是心思重,嘴硬,闷棍一样撬不开,背地里做好事——” “凌苏。”帝师不知何时回了府,看样子是赶着时间回来的,肩上沾了些淌过浓雾而凝成的露水,沁成小片深色的濡湿,玉冠青衫,风骨峭峻,声线细腻如玉,此时多少带点无奈的意味:“你到底要与多少人说我的不是。” 好嘛,这么显而易见的提点,正主半点没察觉,倒叫被说的那个听了个正着。 凌苏提着酒壶抿了口,从鼻子里嗤的一声,颇觉无味地闭嘴了。 “帝师。”楚明姣和苏韫玉朝他打招呼,又看了看已然泛亮的天色,道:“明日姜家就开祖脉了,我们现在去,刚好来得及……皇宫里,圣上那边,可放行了?” “圣上不在意这些,随我自由。”柏舟身上有种雅致的香,这衬得他整个人如天上的云,饱吸水汽的柔和:“东西都已经收拾好,现在便可以出发。” 姜家坐落在长安城远郊的深山中,出了长安城,往西飞驰百里,就能看见一道挖得中空的巨大山门,门上藤蔓缠绕,青苔丛生,在最为醒目的地方,挂了一块四四方方的门匾。 匾上笔走游蛇,蘸着磅礴若山岳的灵力,重重写了个姜字,与其说是字,其实更像幅浓墨重彩,颇费心思的画。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太阳刚落下去,尚有璀然余晖残留时,天上又飘起了雨,银线一样沁凉,扎得人脸疼。 长安的雨季比山海界长多了,也烦人多了。 山门外,站着一位姜家的管事,身后还跟着数位弟子,身上皆穿着带“姜”字图案的统一衣裳,不知已经送进去多少拨四十八仙门的弟子。原本想着今日的接待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没料到还会有人掐着最后的时限赶来。 但来者是客,当先站着的那位管事迎上前,眯着双豆豆眼将几人扫了遍,笑起来脸上的肉堆到下巴上,叠出三两层,平添一种乐呵呵的和气。 他朝身后弟子摆手,那几人便端着手里用灵果捣碎,又烧热的浆汁上前来,递到他们跟前:“几位小道友辛苦了,我姜家祖脉下有地煞,近些年阴气颇重,加之近段时日长安城阴雨不断,这些灵果汁可以驱寒蔽体,也算我姜家小小的心意。” 说到后面,他赫然搓了搓手:“……嘿,不过我姜家也是头一次准备这样多的灵饮,药师们忙不过来,就由门中弟子代劳,这味道口感,可能没有药师调配的好。” 这话说得也算恳切,不会给人怠慢之感,也算给彼此留有台阶——本身姜家地煞的事就显得蹊跷,这一上来就让人喝莫名其妙的东西,谁敢。 楚明姣等人都摆手,拒绝了这份好意。 “怎么?这才十九日,姜家祖脉便对外开放了吗?”楚明姣环顾四周,满目都是苍翠的山,起伏的弧度,最后视线落在大开的山门上,描得细如柳叶的眉往额心拢了拢:“我们得到的消息,说祖脉二十号才开。” “是。”这管事鼻子硕大,毛孔颗颗分明,他揉了揉鼻头,将不知解释了多少遍的话重复着道来:“祖脉还没开,今夜子时开。” “道友们热情,有好些人前两日便到了。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方圆五百里皆为我姜家属地。我们也是百年望族,今日求人办事,若让大家自顾自在山门外安营扎寨,不管不问的,谁还乐意帮我们?” “我姜家老祖用大造化平地起高楼,安排道友们住下了,顺便晚些,会有弟子登门,将祖脉内具体情况告知。”说罢,这管事长长叹了声,真情实意道:“也不知道是怎么惹上这东西了,闹得这样不得安生。” “道友们快跟着弟子先进去安置歇息吧,风尘仆仆而来,受罪了。”他意识到自己话多,很快回归正题。 楚明姣表示理解,分外配合地跟着那位生得高挑,却瘦得过分,感觉骨架撑不起这身宽大衣裳的弟子穿过山门,往山脉深处走。 “几位这边来。”那弟子脸色苍白,像是站了几天几夜没阖过眼,话语也轻飘飘的没有力道,但仍尽职尽责地给他们介绍姜家的基本情况:“姜家共有山脉二十五条,以中门为界,二十条供家中子嗣,老祖们修炼生活,那边五条。” 他极不情愿,像是怀着某种畏惧之心地伸手遥遥指了指边上完全沉入夜色中的起伏曲线,囫囵补充道:“那五条是姜家祖脉,祖脉是姜家的根本,平时极少有弟子被允准去那边祭拜。” 就在这时,从他们身边走过几个穿同样衣裳的弟子,楚明姣看了看,心中觉得颇为奇怪。 这些年轻人怎么一点活力与朝气都没有,个个瘦得和琵琶精似的,手腕比她还细,几乎只有一层皮连着肉,渗人得很。 那明明,先前那个管事肥头大耳,膘肥体壮的,一人身上恨不得装满了三人的油水。 汀白注意到楚明姣的眼色,颇为直率地问出了这话:“姜家年轻人都过得不好吗?我看方才过去的两位道友,脚步虚浮着,练水上轻功似的。” 楚明姣不由在黑暗中弯了弯眼梢。 闻言,那为他们带路的弟子停下脚步,分外苦涩地笑:“不然,道友们以为,我们何至于广招四十八仙门的年轻一辈们求助——这样丢人的事,姜家也是世代屹立不倒,声名并不比四十八仙门差的望族啊。” 楚明姣脸颊上的微末笑意凝了凝,她回头在这片崎岖山地中寻找姜家之人的身影,两个三个,五个十个,凡被她视线捕捉到的,要么瘦骨嶙峋令人心惊,要么身入游魂心不在焉,没一个是看上去正常的。 “这怎么回事?”她压低声音问。 “具体情况,等会会有我姜家子弟上门告知诸位的。” 此时,那弟子在一座灯火通明,足有七八层高的高楼前停下脚步,指尖凝出一条傀儡丝,唰的钉在空中,像某种信物似的,高楼的门朝外徐徐展开,呈迎客之态。 那弟子送他们进去,漠然说了最后一句:“我们这些天资平平的,地煞还不怎么搭理,真正要被吸干的,全是颇有慧根的主脉弟子。这十五年,光是横死,病死,甚至无故溺亡的都有足足六十七个。百代世家,到而今,只剩姜似勉强撑着,还远远落后于人。” 真是……真是耻辱。 听完。 楚明姣朝那隐晦的,时时刻刻散布着不详气息的祖脉看了看,琉璃似的眼仁中晦色如泼墨般散开。须臾,她撇了下嘴角,低喃道:“又是这种靠吸食年轻天骄的骨血而存活的东西啊。”
第24章 山海谣24 这句话, 如根尖细锐利的针,迟缓又不容人拒绝地扎进在场几位的胸膛里,一种尖锐的痛被唤醒, 漫过肺腑。 连最在情况之外的清风都感受到这种氛围, 觉得周围阴气森森的, 他不自觉咽了下口水, 颇为担忧地问:“姑娘,那他们姜家子弟平时不进祖脉都受影响成了这样,我们晚点进祖脉,还不一定得待多久呢, 会不会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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