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姣让汀白出面,找姜家要了几匹马。姜家哪里敢怠慢,精挑细选一阵,选了几匹最好的送过来。 一行人朝着长安的方向疾驰。 披霜冒露一日,等他们翻身下马,踏进长安时,已经是酉时。 一路直奔帝师府邸。 这次再来,和上次来,那就完全是两种情形,两种心情了。 “到了。” 苏蕴玉对柏舟礼貌颔首,即便听楚明姣说过他的真实身份,面对这人,他在态度上也没太大的改变,“这些时日,帝师与世子跟着我们一路奔波劳碌,实在辛苦了,先回府好好歇息吧。” “帝师府向来清净,不留外客,我们人多,不好叨扰。” “我已经叫人安排过了,这段时日我们借助在悦来客栈,在此期间,帝师若有吩咐,随时遣人来找我们就是。” 柏舟没有说话,立于阶梯门槛之上,透过帝师府门外挂着的灯笼光影去看楚明姣。 她有点着急了,但强行憋着,不太服气地往这边瞅了好几回,这次和他的目光在半空中遇上,像是给了她一个可以逐渐肆无忌惮的小小特权。 他那眼神似乎在说:想问什么,就问吧。 她于是得了莫名的鼓舞,上了层台阶,耳铛在他视线中晃了晃,声音轻轻的,满怀期待:“帝师,我知道招魂术需要时间准备,但能不能问一问大概的日期?” 半晌无声。 “十到十五日后。”柏舟在黑夜中垂下眼,说这话前似乎有短暂的迟疑停顿,之后给出回答。 说罢,他轻扫过苏韫玉的脸,漠然收回视线,转身跨入门内,在经过凌苏时留下一句:“你过来。” 说实话,柏舟的声线算格外温柔的那一列,那么一听,叫人半点压力都没有,可被点到名的凌苏还是唉声叹息,站在门扉一侧耸肩又扶额,好半天才跟着进去。 比起独自面对江承函,他宁愿去给楚明姣当练剑的工具人。 橘色的灯火下,苏韫玉朝得了准信,眼睛亮晶晶,开心得明显无处发泄的人招了招手:“我们也回去了。还笑,身上这么多伤,不疼啊?和地煞打了那么久,不累?” “不疼,不累。”在他面前,楚明姣一下释放本性,嘴角的弧度越拉越上,唇畔立马冒出两个不大明显的梨涡,掰着手指头和他算:“地煞解决了,锁魂翎羽拿到了,其他招魂术需要的东西也早就准备好了,只需要十天,最多半个月,就能见到楚南浔了。” 苏韫玉不由跟着笑了下。 楚明姣还真是了不得,他想。 她好像就是有那种只要自己开心了,就能叫身边所有人跟着她开心的能力。 “我发现你这个人,很口是心非啊。”他似笑非笑地跟着她往客栈走,语调散散的:“我怎么记得,楚南浔没出事的时候,你跑到苏家跟我抱怨天抱怨地,十句里有九句都在数落他呢。” “你懂什么。我和他从小就这样,我要是对他百依百顺,夸赞又奉承的,你看他怕不怕。” “我是不懂这个。”许是今夜月色太好,氛围难得轻松,苏韫玉又起了逗弄她的心,慢悠悠地接:“但我知道,等他回来,转过味来,知道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后,你铁定是没好果子吃。” “到时候别看我。” “我可不帮你。” 楚明姣在原地定了定,旋即扬着下巴反驳:“你等着瞧吧,他肯定感动得眼泪汪汪。” 此时此刻,帝师府邸,摆放着黑白棋盘的书房,柏舟与凌苏相继落座。 到了这个季节,几场霜雨打下来,长安城内人人都裹上了厚实的袄子,用上了搁置一年的暖炉与碳。帝师府冷清,偌大的府宅,侍童也才两三个,所以炭火上得也慢。 经历过地煞这一出,宋玢对凡界的好奇心摔了个七零八落,同时,质问苏韫玉和楚明姣这两个不仗义损友的冲动也降到了最低,若说还有什么支撑他任劳任怨在凡界操劳的,也只有给苏韫玉招魂这件事。 柏舟:“苏韫玉可有察觉出你的身份?” “没,我又没透底。”说起这个,凌苏朝他比了个大拇指:“倒是神主殿下您,这么多天和楚明姣独处,你还能忍得住不说,真叫人钦佩。” 柏舟摁了摁太阳穴。 他平铺直叙:“这十二天,我要闭门落实招魂术的具体步骤,你替我将帝师府守住,任何人都不准放进来。” 说到正事,近期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 宋玢敛了笑,郑重道:“行,我知道了。” “不过你这个任何人……楚明姣来了也不放?” 柏舟清瘦的食指抵在棋盘某一格上,动作微滞,半晌,将上面唯一一颗白子捡起来,放回篓子里,漫声:“谁也不放。” “我这三脚猫功夫,估计有点悬……不行,你说得这么吓人,我不放心,我回侯府派一队家丁过来,将帝师府团团围住,不然凭你府上那两侍童,遇到事了根本不够看。” 说着,宋玢霍然起身。 人都风风火火走到书房外了,他似乎又突然想起什么,折转回身问静坐在蒲团上的清癯男子:“我还挺想问问的,这次的地煞被困缚,是不是代表深潭里,秽气的力量相应弱了点。” 他问得含蓄,有所顾忌,涉及到这方面的事,都是说半截藏半截,可柏舟知道他的意思。 既然深潭的力量已经开始由这种方式减弱,那些人,那些本不该死去的人,以及这根本不合理,全无人性的规定,是不是总有一日,也会迎来被废黜的曙光。 是不是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柏舟久无回答。 == 当天晚上,远在潮澜河的神灵禁区有了变化,那扇供神灵闭关已有近两月的秘境门被从里而外推开。 汀墨感知到变化,第一时间赶到。 “殿下。”他朝江承函行礼,以为他是为了这段时日凡界地煞的事特地出关,急忙道:“神谕已经颁发到凡界了,逃脱的那缕深潭秽气被镇压在姜家祖脉,大祭司与二祭司已经勘察过深潭,没有发现纰漏。” “知道了。” 江承函话语清得不带一丝人气,银月色锦袍随着步伐漾出一片粼粼光彩,像跳跃着碎金光点的湖面,他此次临时出关,显然不是为了这些:“去密室。” 这么些年,每当听见“密室”这两个字眼,汀墨的呼吸都会下意识凝滞一瞬。 这往往意味着某种不为人知,针对神灵的制衡与惩罚。 密室坐落得很隐秘,在神主殿最深处的一处角楼小院里,周遭布满了各种禁制,没有神力开路,其他人转上个三天三夜,也摸索不进来。 推开门,走进去,再挥开一层结界,别有洞天的密室映入眼帘。 汀墨驾轻就熟地绕过那扇屏风往里面走,这短短一截路,他走得甚至有点麻木,因为太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屏风后砌了口浴池,浴池里盛满的并不是水,而是由诸多顶级滋补灵物渗透后泡出来的灵液,灵气浓郁到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最强盛时,甚至会自发自动形成一堵堵由灵气砌出的墙,将整间密室都衬得雾气缭绕,宛若人间仙境。 浴池边,男子紧闭双眸,侧靠在池边,乌黑的发丝从肩头散开,自然垂落到灵液中。 昔日的楚家少家主,楚南浔。 “殿下,再经过两三次滋养,楚家少主就能恢复过来了。”汀墨适时开口。 “在今日,一次集齐。” 汀墨猛的抬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诧异到极点,感觉自己舌头都绕着圈说不清话:“今日?可是——每次楚家少主需要的神力不在少数,特别到了最后关头,只会下意识汲取更多,您等会,还有监察之力……” 他的声音小下去。 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出关,又为什么急急忙忙的要将两三次的量凑到今天一起,汀墨通通不知情,他倒是有心规劝,但江承函这些年话少冷漠越见明显,一言一行,都是不容任何人置喙的谕旨。 江承函褪下纯白手套,将它们搁置在一边,果真,他像是压根没有听见这段话一样,淡声道:“就今日。” 汀墨彻底歇下话音。 密室顿时静下来,身段颀长的男子五指张开,摁在半空中,霎时间,神力宛若得到滋养的藤蔓般疯涨,奔腾着从他体内涌出来,通过一个个过滤阵法,化为最精纯的力量,被浴池中无知无觉躺着的人汲取。 一个毫无节制地索取,一个毫无节制地给予。 不知过了多久,江承函停下动作,握拳置于唇边,皱着眉咳了一声。 汀墨急忙去看浴池里楚南浔的脸色,时隔十三年,这具身躯从摇曳的虚幻状态,到现在已然无比凝实,久违的血色终于回到了他的脸颊上,从稳健的心跳,到健康的肌理,无疑都昭示着。 已经差不多了。 只差一段时间的休养,等江承函用神力调一调,他就能睁开眼,再次活过来。 但江承函的状态不算好,他日日都在压制深潭,神力一散再散,纵然是神灵的体质,也经受不起这种折腾。 此时神力一收,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接过汀墨无声递来的手帕,将额头与鼻尖因为过度透支力量而冒出的汗擦干,而后手搭在屏风上,足足缓了一刻。 力竭到好似连站立都显得艰难。 而即便是这种时候,也依旧显得那样静肃,不辨喜怒,一举一动,都是神灵应该有的,那种既噙着无边冷漠,又好似宽和无限的威仪感。 这十三年,这被神后殿下远离的十三年,那种所谓的监察之力,在塑造神灵这一块,做的真的极为成功。 ——如果忽视他是为了什么才变成这幅模样的话。 神灵这辈子仅有的,唯有的难堪与狼狈。 好似全落在了这间无人知晓的小小密室里。 许久,承受神罚之前,江承函回头望了望楚南浔,透过那张楚家人天生的好皮囊,好似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道:“走吧。” === 这十天,楚明姣过得极为难熬,一日像是可以掰成白日过,她时而想,既然江承函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是没有问题了,他从不说没把握的话,可转念总是不能全然放心。 ——毕竟,那可是在深潭中死去的人。 这样胡思乱想着,她连门也不出了,大有种想将自己在屋里锁十日,十日后再去接受审判的架势。 苏韫玉忍了她七八日,到第九日的时候,敲开了她的房门。 “点了你爱吃的糕点,茶才煮开,用灵液泡的。”他随便找了个借口,道:“出来商量事情。” 半刻钟后,两人坐到了客栈的二楼,靠窗边的位置。 “怎么了?” 楚明姣恹恹的耷拉着眉眼,不曾梳妆,素面朝天,披着长发,但头发仍混合着彩绳编了几根辫子,口脂的颜色很淡,沁着点桃花红,乍一看,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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