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风看见的,迟旌也一眼不差地看见了。 这个往常陆霜雪所见,总是一脸颓然醉生梦死的男人,今天静静盘坐着,没了酒囊,眼神也是清明,怔怔坐了一会,他眼泪突然滑下来。 迟旌掩面,眼泪滂沱,这个曾经统御一界的魔主失声痛哭。 “没用的,你个傻孩子,我早早就告诉你了,不必来,你何必来?她早就不要我们了!” “她的心从来就没有过我们!” 现在看见了,该死心了吧? 迟旌哈哈大笑,笑声歇了,又哭泣垂泪,他取出一大坛子的酒,仰头就灌,浓郁的魔元和烈酒气息铺面而来,哗哗灌进他的大张的嘴中,酒水沿着下巴和脸颊迅速打湿头发前襟大腿,淌了一地。 陆霜雪赶紧加了个灵力罩,以防魔元被人察觉。 迟旌灌了一坛,又灌一坛,一坛接着一坛,他酩酊大醉,又哭又笑,趴在地上,喃喃扯动嘴角。 迟风大骂:“你个没用的东西!!” 妻子二嫁,你只会大哭喝酒吗,要你何用?! 他一脚踢爆迟旌手里的酒坛,瓦片飞溅了一地,迟旌倒在酒泊里,一动不动。 半晌,他伸出手,摸索着抓住迟风的脚踝,人是大醉不醒的,但嘴里断断续续:“回,回去吧,儿子,……听爹的,别异想天开了……” 迟风气得,用力一扯收回自己的脚。 迟旌的手在摸索着,嘴里还在喃喃。 他这个恨不得醉死过去的颓废怂样,迟风气得不打一处来,他又气,又伤心,喉结上下滚动片刻,“……我不信。” 他喃喃:“我不信!” 他抓起迟旌的衣领,“你说的我都不相信!!” …… 迟风不肯相信,他父亲说的话,他一句都不肯相信。 可惜迟旌一动不动,歪着头瘫软在地上。 迟风气得甩下他,屋里酒息浓郁得让他窒息,他冲了出屋门之外。 陆霜雪追了出去。 正午时分,可惜未见阳光,厚重的乌云在天空中盘旋着,一场滂沱夏雨即将到来。 迟风仰头,他眼睛有些泛红,听见脚步声,霍地转过头来。 “你也觉得我异想天开吗?” 他身躯仍控制不住颤抖着,声音很哑。 他的心里一方面不肯相信,但方才所见的事实就如同一记重锤,迟旌的每一句话就是钉子,他再如何抗拒,都一下一下钉在他的心坎上。 让他心尖如绞,思如大潮浪汐。 只是迟风这个人,却是天生不服输的,山呼海啸的情绪,都压不住他心底的叫嚣! 他不信! 一定不是真的。 但他的父亲才刚刚否定了他,陆霜雪太过平静的面容让他如刺猬般竖起了他的刺尖。 他几乎是冷声质问。 可是出乎意料的,陆霜雪摇摇头,“我觉得你说得对。” 不至于这么偏激吧,她觉得迟旌情绪上头,说得也太绝对了。 这个世上,也不是非黑即白吧。 既然都来到这里了,迟风足足花了一百多年时间啊,他的这辈子到了目前,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引颈寻觅,都到了这份上了,说那么多屁话做什么?! 她说:“你想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最差的结果既然可以承受,那还说什么! 迟风一愣,厅内浓郁的烈酒气息冲鼻,他的爹烂醉如泥还躺在那,积雨云层的天空灰霾不去,残叶草茎随风张牙舞爪乱舞,这一切一切让人积郁的情景,抵不过眼前陆霜雪这双明亮而坚定的眼眸。 他心底涌出一股强烈的情绪,所有叫嚣的不甘如山呼海啸般喷薄而出,他一下子就激动起来,没想过会得到附和,犹如碾子在心尖滚过,又哽又酸又涨。 “好,好好!” 他掩面仰首,片刻后睁眼,他说:“我想写信,我要见她!” “好!” 那就写,那就见! …… 陆霜雪把手伸出来,迟风把手放上去,他深呼吸一口气,两人往院外奔了出去。 迟风情绪激动还有些没落回实地,但陆霜雪清醒着,她知道要送信,必须要最寻常最普通的东西,越看不出来历越好。 她目标明确,带着迟风往低阶弟子居住的区域钻,找了几个人都出去了的院子,她翻墙进去转了一圈,找了几张市面最普通的灵竹纸以及信封笔墨。 等回来以后,迟风情绪已经平复了很多,他深呼吸一口气,坐在桌前想了很久,才提起笔,一笔一划写着。 他想写的很多,但最后只写了一句,“你还记得我吗?娘,我想见你。” 最后,缀了一个陆霜雪这两天早出晚归勘察好的合适地点。 迟风仔细封好了信封,从混元珠里取出一个很小的匣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枚白玉平安扣。 他把白玉扣和信一并交给陆霜雪。 陆霜雪已经踩好点了,这信就交给她送。 她头也不回了出去了,听见沓沓的脚步声奔出院外,迟风坐了一息,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推开窗,目送她拿着白玉扣以及那封信,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黛瓦白墙之后。 陆霜雪揣着信和玉扣,来来回回在青鸾峰内外徘徊了七八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了。 …… 滂沱大雨,雷声隆隆,穿过上清宗之上的灵罩,洒落在山峦树梢之上,天雨虽无灵,却滋养世间万物,灵植枝叶舒展,蟾鸣蛙叫此起彼伏。 清晨,雨停了。 苍离一大早就有事出了去,凌霜仙子穆清沅站在道宫大门前,侍女说,雨后清新,仙子可要出去走走? 她无可无不可。 穆清沅淡然颔首,之后练了一个时辰的剑,秋水剑一收更衣之后,半上午时出了道宫大门,沿着山麓小道缓行。 有弟子跟上随行,她也不在意,沿途但有询问,她言简意赅指点。 一路走到枫桥前,忽嗅到一股五谷轮回的不和谐气味,骨碌碌车轮响,一辆夜香车从眼前过。 有弟子骂道:“今天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许是那边事多。” 有弟子赶紧打圆场。 穆清沅神色并无变化,也未尽屏蔽嗅觉,那弟子抱怨一句,不敢再说,一行人等了等,准备等夜香车过了枫桥再走。 只是那车拐弯即将消失在山道的时候,与护栏柱子擦肩而过,穆清沅神识比普通弟子强太多了,她蓦然发现,那柱子顶端多了一封信。 这封信出现得是那么突然。 只是穆清沅神识一扫,却几乎是同时,就发现压在信笺之上的那枚白玉平安扣。 小小的玉扣,款式也没有多特别,只是左结顶端偏一点的地方,磕掉了一个小坑。 已过经年,那小坑已有包浆,显然是时常有人摩挲把玩之故,却无一点的尘埃污迹。 穆清沅一触及那个白玉扣,常年清冷的神色一瞬变化,她有些不可置信,只很快收敛起来。 陆霜雪把夜香车往偃金环一收,立马运起隐匿功法,她这几天挖门盗洞的对青鸾峰也熟悉得很,飞速赶至她能看清枫桥的位置。 她看到这个凌霜仙子的表情变化,对方立即打发了那两个弟子,神识扫视左右,确认无人,她一踏步,伸手把玉扣和信取了下来。 她打开信,陆霜雪这角度对着她背后,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站立了很长时间。 待对方离去后。 陆霜雪又青鸾峰待了一段时间,无声无息,对方并没有任何声张。 这事儿才算成了,陆霜雪小小松了一口气。 …… 到了约定好的四月初九,傍晚。 从昨晚到今天,迟风一直倚着窗扉坐着,盯着窗外。 其实之前来灵都的路上,迟风充满雀跃和期待的时候,他倒腾了好久的衣裳,当时陆霜雪还被迫给了很多意见,她从一开始的兴致勃勃到眼花缭乱词穷舌燥,看到最后差点暴走了。 但这些花了好多时间倒腾的衣裳,现在一件都没拿出来,迟风穿的一身简单的黑色圆领的束袖长袍,戌时末左近,他站起身,“我去了。” 这些天,迟风情绪渐渐平复了,激烈的起伏之后,情绪回落到一个低谷,当理智不逊于情感之后,他很难不去细想,时时一个人沉默一坐就是一整天。 昨天回来,陆霜雪将现场转述给迟风听,他点点头,对陆霜雪轻声说了一句,“谢了。” 把陆霜雪吓了一跳。 迟风说他要出发了,陆霜雪连忙点点头,她跟着他往大门走去,好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她最后干巴巴说了句:“……她或许有什么苦衷。” 迟风盯着远处山麓的雨水和随风摇摆的小树,半晌,点点头回了句,“或许是吧。” 约定的时间是四月初九亥时。 他也没撑伞,回了那句之后,站了片刻,就没入了淅淅沥沥细雨的夜色中,渐行渐选,背影很快望不见了。 不大的小院里,陆霜雪在灯下走来走来。 她到底是不放心,最后追了出去了。 跑出院门几步,又想起屋子里的金坛,她赶紧跑回来把金坛抄起。 蟑螂女人这几天动静闹到外头来了,要不是迟风这事,两人早跑了,这个小院已经不算个安全的地方。 陆霜雪也不知能不能放偃金环,于是用布一包遮住,直接往肋下一夹,飞速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终究还是要见上一面,迟风无论如何,都坚持做了这个决定。 另外迟风是可以屏蔽金坛感应的,所以别担心哈,之前咳咳那啥,他爹看不见的 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明天见啦~ (/≧▽≦)/
第33章 夏日的暴雨过后, 淅淅沥沥的小雨随着风一阵阵时不时刮下,渐渐小了,风也缓和下来, 只剩下微微的雨丝细细飘扬着。 迟风沿着山涧小溪旁的石板小道慢慢走着,一场暴雨, 溪水暴涨,有些许浑浊, 却十分欢快打着转往前奔去。 泥土的气息很芬芳,晚杏的花苞鲜嫩, 风一吹,兜头撒下来。 这个晚上, 四下无人踪,却一点都不安静, 鸟雀吱吱喳喳, 蟾鸣蛙声此起彼伏。 有一种宁静的欢畅。 迟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凉沁爽的空气充斥胸肺,片刻后, 长长吐了出来。 今天的天气, 似曾相识。 他第一次到东极洲历练的时候, 就是和陆霜雪初相识那次,他十八岁, 那时候他还是父母皆在受尽爱宠的魔廷小太子, 他骄傲, 他肆意,而他上有父母亲, 也没有任何的压力。 唯一受的挫折, 大概就是被陆霜雪这个坑货坑一把卖身葬父的生气故事。 不过他也把她给揍了。 那一次历练归家, 也是个夏日暴雨过后细雨霏霏的傍晚,他自乌蛇剑上一跃而下,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母亲微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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