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想此言引得迹星噗嗤一笑,更是看穿他极少到凡间听书这一事实,确然寒仪说得有理,却也不至于因几句胡言便将人的舌头绞去,过于暴戾。 二人因此而开展一通讨论,不承想这一探究倒是攀扯上了音律,更没想到二人于音律更是各有心得却又一拍即合。迹星翻手为琴,寒仪玉箫在手,一曲琴箫和鸣甚是默契。 相谈甚欢,二人甚至忘了留下茶钱,在为仍处在震惊之态中的凡人洗去记忆后,寒仪邀着迹星到了一处繁华艺馆。迹星此前从未踏足此地,本以为烟花之气惹人生厌。然,此处的女子皆是有才有貌有气节之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皆能,到此一聚的也是凡间文人雅士,与秦楼楚馆大为不同。 “迹星尊者从未踏足过这等地方?”寒仪看着迹星颇为拘谨,问道。 迹星浅笑答道:“让兄台见笑了,在下素来只在茶楼听书,酒肆饮酒,烟花之地鲜有见解。” 寒仪道:“若说饮酒,还是得在艺馆才能别有一番风味。如此说来,迹兄从未与他人合奏过吧?” 迹星红霞覆面,窘迫道:“正是。不过好在第一次与人合奏便遇上了知音。” 世间最为难寻的便是知己,寒仪也没想到他苦心寻找的魔尊迹星,亦是他音律上的知音,二人此后形影不离,他更是将他当做毕生知己。全然将出行前七位师父的话与妖族大业抛于脑后,与迹星一同品茶赏花,抚琴吹箫,过得悠闲恬淡。 相约而行三百年,他们抚琴吹箫、游遍大江南北,刀剑相击、划破层云万丈。迹星知他喜奇花异草,每到一处首要事情便是为他寻花寻草。 寒仪知他喜爱饮酒,总是偷偷为其寻找美酒。故而每当二人不约而同将为对方准备的惊喜拿出时,不免觉得暖心之中又有些许好笑。 春雨如丝,夏风炎炎,秋高气爽,冬雪粼粼。日子在平淡却又满是温情中悄然而过。二人一路东行至漆吴山,迹星一眼便喜欢上了这清雅葱郁、三面环海之地。想着他不过灵石所化,回不回魔族于他而言也不打紧,故而打算在此建了座小屋,占山为王,将此地作为他隐居之地。 寒仪也觉得此地甚好,草木葱郁,绿竹林立,泉水环山而过,若在泉眼旁筑屋定是极好的。迹星与寒仪所想不谋而合,只不过他心中所想,还得为寒仪种上大片花草,那才算圆满。 寒仪本打算以法力筑屋,不承想迹星极力反对,说:“既是为自己筑屋自然是得亲力亲为的好,这样才能将心意全然注入其中。” 如此,二人白日劈竹造屋,夜间合奏饮酒,酒致兴头便相拥而眠在草丛中睡上一宿。好景不长,二人闲云野鹤般的日子终是被寒仪那七位师父一封接一封的书信给打破了。 妖族如今仍在水深火热中,他身为妖王怎有脸面偷闲享乐。竹屋还未落成,寒仪迫于无奈谎称族中有大事相商,留下迹星回到妖族。 许是看遍人间繁华雅致,再回妖族一看,一半深谷幽林,一半干涸荒漠,处处弥漫的皆是颓靡的气息,步步向前,步步压抑。 身为妖王,他确因自身喜乐而忘了他肩负的使命和职责,亦是罪责难逃。 面对七位师父厉声严责,他愧疚难当,却也打算将迹星一事瞒了个严实。 养他成人伴他长大的老头们怎会轻信手中这枚棋子,早已暗中将他这些年的所言所行打探清楚,以妖族万千百姓及自身性命为胁着他速速拉拢迹星,共商伐天大计。 再回漆吴,竹屋已然落成,迹星不仅贴心地为他布置好了屋子,还将此前藏于袖中灵力养护的花木植在竹屋周围,虽是稀疏,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寒仪怅然看着眼前的一切,有心与他归隐,可妖族那颓靡之气与师父们的谆谆教诲总是萦绕心头挥之不去。试探问道:“身为魔尊你真愿从此归隐山林,不问六界事,任凭天族调遣?” 迹星笑道:“天族之法旨在万物共存,六界平和。如今他们也确是做到了,你我又何须再为族中之事费神,自得其乐不是更好?”说着便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刀,放入寒仪手中,“你不在的日子,我着实闲得慌,一时技痒却不想铸出一柄短刀,赠予寒兄,还望寒兄莫弃。” 短刀精巧,刀柄镶嵌着数颗大小不一的宝石却很是平整,刀身上俨然刻着一朵绽放的山茶花,那花似有魔力般,盯着它看上片刻,便有看遍它花开花落之感。 寒仪几乎愣住,半晌才道:“送我的?” 迹星含笑点头。 “可有赐名?” “妖瀛匕。” 寒仪会心一笑,对着迹星揖了一礼道:“当真是为我所铸,劳迹兄费心了。” 然,握着妖瀛匕的他心似铁环缠绕一点一滴正在勒紧,原本想好的话术堵在喉头说不出来。在迹星与妖族之间,他难以抉择。 且不知何时起他对迹星的情谊也不似从前那般纯净简单了,迹星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总是能牵动他的心神,回到妖族的那段日子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甚至午夜梦回,皆是一些不堪的场面浮于脑中。 今日妖瀛匕紧握手中,他更是笃定了,他对他有不一样的心思,那心思不可言,在他不知迹星心意前更不可表露出来。 此时的迹星并未察觉寒仪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何不同,一心想着花木不多的园子,道:“你最想要的似是那昆仑山中的水晶兰,不如我们去寻上几株,以法力灌养,看看它在这漆吴山能不能活。”顿了顿又道,“沿途还能移点其他珍稀花草。” 迹星的话让好不容易将心底邪念丛生压制下去的寒仪更为翻腾,他只与迹星说过一次,听闻昆仑山上的水晶兰乃世间少有佳品可惜从未见过,不承想这轻轻一言却被迹星记在心上。 见寒仪并未答话且面色有异,迹星又道:“寒兄?寒兄可有心事?” 寒仪骤然回神,道:“只觉昆仑路途遥远,不忍劳烦迹兄罢了。” 迹星噗嗤一笑,“你我既是知己,又何来劳烦一说。” 寒仪此刻更是如鞭在喉,不知该如何言说心中所想。迹星见他不语,直接上前拉住他的手腕,转眼间已踏上云端。寒仪不免有些失神,几万年来,迹星是第一个在意他喜好,在意他真正想要是什么的人。 从前他费力在妖宫植树栽花、抚琴吹箫,不过是想让妖族多谢闲情雅趣,却只迎来一众反对的声音。身为妖族苦心栽培的王,他不该将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放入眼里,也不可在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浪费心神。 而今却有人愿意为他不远万里去寻那株只在传闻中的水晶兰。可他所负使命却与迹星所求相悖。 寒仪原本冰冷的心被迹星一点点融化,与迹星相识相知,更像是为身处阴霾中的他撑起了一盏明灯,从前只觉舒心,而今更感安宁,他实在不忍坏他一片从容。 二人一路走走停停,数日已过,寒仪终是将心底压抑暂且放下,与迹星一同溪间饮酒,对月高歌,寻得奇花无数,作出曲谱百章,好不快活。 行至昆仑,漫天大雪将巍峨陡峭的石壁盖得严严实实。远远一观,原本苍翠的林木都盖上了白被不易辨识,更别说传闻中那如冰似雪晶莹剔透的水晶兰了。 寻了两日,寒仪有些颓意,然迹星仍旧兴致勃勃拉着他穿梭在茫茫大雪中,毫不懈怠。 “前方有人。”寒仪拉住向前的迹星,细细一探又道:“似是神族。” 迹星凝神一探,也觉察前方之人仙气凛然霸道,全然不似一般仙者,有此修为者定是天族四君之一,至于是谁,倒是不得而知了。 迹星淡然一笑,道:“且不管前方尊驾何人,我等只是来寻水晶兰的,若是这点方便都不给你我,就算打起来,你我还能怕他不成?” 寒仪又是一阵暖意涌上心头,不承想迹星竟不惜为他寻一株兰花而得罪天族。如此看来,若是有朝一日他迫于形势举兵攻天,迹星定会与他并肩而行。 “有理,且去会会那天族尊神。” 然,令寒仪没想到的是,他们确实会了天族战神青珩,但没打起来。不仅没打起来,青珩闻得二人来意还将他凿冰时无意间摘得的两株水晶兰送给了寒仪。 寒仪怔怔看着青珩,二人原在瀛洲见过一面,青珩为取玉石,而寒仪是看上了此地怪石异洞、叠瀑深潭之外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青之草。初见只是轻轻一瞥,二人皆是桀骜的性子,既然二族无争,全然也当对方不存在一般擦肩而过,并无交集。 而今看着青珩递上来的水晶兰,寒仪倒是有些犹豫该不该接了。 迹星见寒仪久久不动,替他接过水晶兰,向青珩揖了一礼道:“多谢青珩帝君,不知帝君在此凿冰所为何事?” 青珩回礼一笑,道:“魔尊不必客气。本君想在天族建座惩仙塔,惩戒犯下天规的神仙,也算是个告诫。” “都说神仙无欲无求,还需天规束着?”寒仪嘲道。 青珩不以为然,道:“若是尝尽人间七苦修身成仙的倒也好说,就怕那些生来便是神君神女的,不爱惜自己神族身份而失了分寸。” 迹星赞许点头,对青珩欣赏之意渐起,道:“既然收了青兄这珍贵的水晶兰,不若我二人也来帮你凿冰?” 青珩一愣,原想着让魔尊与妖王为自己凿冰甚是不妥,可看着寒仪也并无反对之意,便欣然答应了。若不是后来他二人还助青珩将寒冰送回天宫,谁能想到神魔妖三族尊者竟能齐心协力在昆仑谷底畅饮美酒,凿取寒冰。 — 遇见青珩,许是自己的劫,亦是迹星的劫,又或许是他二人共同的劫。 青珩铸剑之术远在迹星之上,且不说他的佩剑霄尘,传闻天宫还藏着一支神枪名曰封云。青珩对他二人全无戒备,直接将霄尘剑放入迹星手中供他观赏。迹星也将自己所铸噬魂剑奉上。 寒仪所铸陨神刀虽也是天下第一妖刀,可比起霄尘剑和噬魂剑来说还是逊色不少。好在寒仪百般兵器皆会,又有迹星所赠妖瀛匕防身,故而也不太计较什么兵器顺手。 “寒兄果然是千年难得一见之奇才。”青珩闻得寒仪全然不受所持兵器限制由衷感叹道。 “那是自然。”未等寒仪开口,迹星傲然道。 突如其来的夸赞让寒仪极不适应,本以为自己铸造之术在二人之下多少会引来青珩些许轻视,不承想他竟明目张胆地表示欣赏自己。妖族与天族从未交好,如今也只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境地,青珩如此,倒是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二人莫要取笑我了。若是将尔等丢入凶兽横行的章莪山长大自是与我一样拳脚功夫了得。”语落,寒仪神色不明,仰头喝酒。 青珩迹星虽也是天地所化,却生在一团瑞气的招摇山和孚汋山。二人虽不知晓寒仪幼时身处何种境地,可也早有听闻那章莪山开天辟地以来便是吃人不吐骨头之地,一时间对寒仪生出不少怜惜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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