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拿起其中的竹蜻蜓,一阵端详,将其放在两掌心间,摩擦后放手,竹蜻蜓便腾空而起。随后,母后到摇篮床边,抱起我的姑姑沧笙,我用法力将躺在地上的那支竹蜻蜓捡起,归至原处。我已至九万岁,相当于下界弱冠之郎君。如今破天荒地要将呱呱坠地的婴孩唤声姑姑,想来倒挺别扭,母后见我未曾开口,拿起拨浪鼓逗了会她,又偷瞧我的反应,见我面无波澜,专门将小沧笙塞进我怀中,打趣道,“哄哄小沧笙!眉清目秀的,多招人喜欢啊!这可是你的姑姑,除了我与你父帝、妹妹、叔公以外,她便是你最亲的人。” 我勉为其难地俯身瞧她,一双黑漆如宝石的双眼,眉心处一柳叶印记,似是封印术法的标记,看这气息,应是被种下不久。 正当疑虑时,倏忽,她这巧人笑逐颜开,还竟笑出声来,小手张牙舞爪的。母后看着这一幕,带着笑声附和道,“你看她多喜欢你啊!看到你便笑。” 不知为何,虽然双唇翕拢,却也隐藏不了自己的笑颜。随后,手不听使唤地拍了拍襁褓中的她,她的笑意更深更浓。 她的笑意,如温柔的渊底,有一温泉细润滋养着我,令我放松心神,深深丧失自我,终于无法自拔,母后在一旁甚感欣慰,紧紧握着衡柰的手。蓦然发觉手上有些湿热,仔细端详后才知晓她竟然在大家不知情的情况下撒溲,这才得意地向我卖笑,眉头一皱,她便识相地嚎啕大哭,母后对此哭笑不得。 “看来你的这位姑姑可是对你喜欢的不得了!” “侄子给姑姑换尿布是多么荣幸之事,别推辞,以后你就明白你有多幸运了!”母后说罢,便塞给我一块干净的尿布。看着我的囧样,衡柰也在一旁附和,忍着笑道,“母后这话可是一点也挑不出毛病来,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可就登峰造极!” “侄子为姑姑换尿布多和谐的画面!别说,我都可以想到以后你的小侄子在他手底下的模样了。”听完母神的话,衡柰忍不住笑了,挽住母神的胳膊,“母神这是在提前培养兄长喽?” “那是自然,你父帝当年就是这样过来的,他在我面前可不敢抱怨。” “那可真是有苦难言!”我喃喃自语道。 根据母神的指示,我扒拉开尿布后,说时慢那时快,躺平的那位又刚好拉到尿布上,衡柰在一旁也是哭笑不得。 收拾好一切,低眸看着这双手自是哭笑不得,拂袖匆匆离开前往宏槊殿,宴会还未结束,若是我如此狼狈前去定会失了身份,沐浴焚香是如今的唯一正选。 堂堂天界殿下竟然为一个小婴孩垫尿布,收拾污秽物。想来便只有荒唐两字,也不知当年的母神何德何能让父帝对她言听计从,难道是打不过母神,被按在手心里不得不为,想来父帝挺窝囊,这件秘闻定然原本记录在案,却被父帝耍聪明给销毁了。 更衣正冠完毕,前往宴会,在瀛阳殿外遇到红光满面的叔公,宴会上匆匆会面后,叔公便忙于招待,而我也被母后带去伊宁阁,终是有了闲暇,这里也仅有我们两人。 “叔公,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宴席上,叔公的银丝令我无比惊诧,仅百年未见,叔公的容颜竟苍老了许多。 只见叔公淡然一笑,“见过沧笙了?” “嗯。” “你可曾见到沧笙身上有何可疑之处?” 那便是额间的那道封印,额头还带有残余的灵力气息,应是刚封印不久,不过叔公又怎么会让自己的女儿身带封印而活,除非…… “难道说她额头上的封印是叔公你种下的?” “不错,那道封印正是我用半生修为所下的。” “为何?”我不解,以半生修为封印她,到底其中有何缘由。似乎懂了我的想法,叔父放低声音,携有悲凉落寞之感,“沧笙身世坎坷,父母亡故,为六界仙魔同修之果。” 来宴席的路上,便依稀听到几个仙倌在谈论着魔界正处于混乱之际,魔君邶浔于魔族内乱中重伤而逝。听师尊说过,叔父曾倾慕过一女子,此人正是他的师姐,但终究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叔父的师姐入魔界后再无归意。能够让叔公拼以半身修为的,想必是与她有关。 “曾在天界的聚物楼里读过《六界异物志》这本书,仙魔共修所生之子,皆为半仙半魔,结合两界之气合成,其魔气若大得越过仙力,便会完全被魔气吞噬沦为魔物,丧失理智,摧毁万物,吞并六界。叔公,你是以自身修为封印了她的魔气!可会对你自身有所影响?” 叔公摇头,“无碍!” 左右不过情之一字。数万年前,我曾见到过叔公失意,似万花皆萎,弗若千枝垂落,伫立于热阳之巅的他,仅一瞬,便跌入寒冰,逐渐被抹去热度。在瀛阳宫闭关修炼万年不问世事,朱雀神君郗卣戴掌一切事务。 我晓得,叔公能告诉我沧笙的身世,自是父帝与母后亦是知晓一切。 待我回南天境后不久,叔公便到南天境问访师尊。 “沅圻,你且先照看沧笙,我与你叔公叙叙旧。”师尊与叔公交情甚好,私下切磋已是常事,不过这次叔公不是独自一人来的南天境,还带着小姑姑。我看着襁褓中的沧笙,想起几万年前衡柰出生后也是这般大小,母后最喜我抱着衡柰,看着衡柰一点点长大,依偎在我身旁,朝我撒娇。 “好!”我将沧笙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襁褓之中的她,不久她便阖眼安睡。睡醒后,便抱着她去南天境的冷水湖处,看水鸟,喂小鱼,泛舟湖上。 从襁褓之中到下地走路,时间过得很快,看到飞鸟,她“咿呀咿呀”地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脚下也不停着,拉着我的手从桥头走到桥尾。她一旦在床上,便不断地翻身,激动不已,要过好久自己玩累了才能睡着。 …… “沧笙被郗卣带着去下界玩了。” “沧笙去了天缘阁月老处,她这两日又迷上月老编的故事。” “沧笙这孩子又不在瀛阳宫。”后来叔公的这些话我时常听到。南天境里的来往的客人只有叔公一人了,在叔公与师尊的对话中,我便能打听到她的去处,内心深处带有丝失意。 那幅残画不知何时出现衡柰手中,趁我回天界时,她在我面前展开那幅画,得意地笑道,“原来兄长有人了,怪不得不喜欢其他的女仙,要不,我把画上的这位找来,定得让兄长你抱得美人归。” “你找不到她。” “为何?莫不是兄长金屋藏娇,人不会就在你的宏槊殿吧?原来兄长还有如此心思,小妹受教了。” 看着她期待的目光,我还是摇头,不知者不怪。 “我只在梦里见过她。” “那是画中的她好看,还是梦中的略胜一筹?” 我没有应答,眺望东西南北,阅尽九州八荒,终是没有她的一丝音影。 “茫茫六界,怎么会轻易找到呢?兄长,衡柰相信,若是有缘,终会相见。” 这缘,遥遥无期限。 未曾想,这竟是我与衡柰的最后一次会见。她终究还是远去,母后与父帝痛惜万分,这次的打击对母后着实很大,从前爱与父帝拌嘴,开玩笑话的她如今整日坐在婷韫殿,沉默寡言,悲伤抑郁,得知父帝没有告诉自己真相的母后 ,对父帝没有好脸色,而父帝一旦有了空余时间便在婷韫殿门口站着,盼着母后能出来与他说上几句话。 “沅圻,你帮帮父帝,你母后她还是不愿见我,衡柰之事已经无法挽回,我亦难受不已。” 我从南天境赶回,父帝第一句话便是恳求我去见母后,我微微颔首,母后极其看中重衡柰,她欲将其许给青龙神君,可如今皆是泡影一堆。 推开婷韫殿的门,走到衡柰的闺房,我见到憔悴消瘦的母后,沉默地抹着泪,手里抱着衡柰曾经穿过的衣裙,心中千般不舍,万般无奈。 不知何时,我的眼眶也被蘸湿,本想不打草惊蛇地走到母后身边,可母后还是抬头,双目红肿地瞧向我,“沅圻,你告诉母后,你是不是也知晓衡柰的事?说实话!”母后盯着我,说话时将衡柰的衣裙搂进自己的怀中。 我望着母后,那张泪痕满布的脸颊让我无法再瞒着一切。 “是!” “原来如此!原来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不知晓!”她的语气温柔中带有丝失望,微微颔首。 我印象中母后从未与父帝闹过,母后给足了父帝面子,如今对父帝的怨言也只是关上婷韫殿的殿门。 “母后,我与父帝是不想让你每日担惊受怕,父帝如今还在殿外等你,我们一同出去,好吗?” “出去?出去哪里?这是我与奈儿一同居住的婷韫殿,凭何要去见那个人?沅圻,你告诉那个人,告诉他,昔年之诺,就此打住。” “不仅仅是因为衡柰的原因……”母后低声道,眼底皆是失落。 “你出去吧!我要与衡柰再说会悄悄话!” 殿外的父帝看着被赶出来后垂头丧气的我,脸色更沉。 与衡柰结亲的青龙族族长正是我的坐骑喆弋,亦是我那薄命妹子未嫁的夫婿。丧妻之痛,侵入他五脏六腑,还在动着的,只是一副躯壳罢了。仙人灵魂散尽时会化作九重天上的云,遇风则散,遇水则化。喆弋是个痴情仙,九重天素日昏黄下,他挺立而望,双眸泪光闪烁,守着那片最后一朵即将散掉的云。衡柰与他的婚事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上个月他还与我商量着婚期,欲上报父帝,早日娶到衡柰,如今物是人非,令人长吁。 此后数年,父帝周游六界,不甚管理天界,而我不时会在宏槊殿处理大小事务。天界山水焕然新生,一轮又一轮。白驹霁月,早已习惯更替。而母后对衡柰的不舍,父帝的亏欠,早已道不清谁对谁错,纵使是天帝,也无法避免一切命运的安排。母后平生一大乐事便是寻道,她相信道生万物,众生皆为道。此后入道,不断寻求归路,未曾踏出婷韫殿。 孤盼星辉垂落,云卷云舒,山染新眉,断虹霁雨,此皆我一人。多年未有人踏进宏槊宫,好像这里是所禁地,而我便是被禁地束缚的人。 可不知从哪冒出一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晃晃悠悠跑到宏槊宫,大摇大摆地走到我面前,拉起我的衣袖,自顾自地向前走,我不知所以然,尽量放低声音发问,“你是谁家的?可是走丢了?那可还记得来时的路?” “你怎么问题这么多?”带着一丝幽怨回头,放开了我的衣袖,奶气娇小的声音在我耳畔回荡。 “老爹说你话不多,看来他也有失算的时候。听说我尚在襁褓时你时常抱着我逗我玩,看到你这寡淡无味的样子,当时我到底是如何过来的?” 瞧她额间似曾相识的印记,我忽然想起来当年尚在襁褓中的她魔气倒灌,叔公与师尊两人带她于南天境里抵抗魔气。后来,我专心于天界之事,多年未曾踏入南天境,便再未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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