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汲盘坐这方天空之镜,感受无数灵息顺着肌孔渗入体内脉络,被阵灵煞气侵伤的魂魄,正缓慢愈合。 倏然,耳侧掠来一阵异风。 风里裹着一道粗哑之音:“你心里藏着个姑娘,已破情戒,竟还敢来无垢境。” 云汲长睫一颤,掀开眼皮。 眼前的风绕着云雾,化作无数张牙舞爪的幽灵,围着他盘旋游荡。 “你心底且抑着一团惧,让我瞧瞧是何惧。” 无形的幽灵牵制云汲的身子,他竟动弹不得。 风云变幻间,耳侧复又响起得意笑声:“哈哈哈哈,原来你一直对父母惨死耿耿于怀,便让我送你一个真相。” 漫天云雾聚拢成一方雾墙,内里丝丝缕缕云絮飘散,显出一道清晰人影。 一身凤冠华服的天后,站至云端,眺望人间一座桃花掩映的山镇,她眼角勾一抹狠厉,对身侧人影道:“寂无道,寻个机会,灭了这荒镇,将天问紫玉毁掉。” 一道惊雷劈开湘陵镇郊区阴脉,无数阴煞之气荡出,坟茔棺椁咔嚓作响,破土而出,生尸大军挥舞臂膀朝镇子袭去…… — 墨见愁避过一拨穷追不舍的天将,躲入荒山凹石后头,右肩的伤口又裂开,汩汩冒血。 她一手紧紧摁住伤口,强行阻止血液流喷,此次天将携了天犬,她这一身血迹,怕是很快将天将引来。 她已连续奔逃七日,体力不济,再这样下去,定是没命活了。 凶犬之声打深林一处遥遥传来,犬吠声越发近了,墨见愁手握骨箫,脊背紧贴砾石,打算做这最后一击。 倏然,一道熟稔之音依稀传来,“诸天将可是再搜寻魔阴王朝余孽。” “正是,此人乃魔阴王朝赫连断左膀右臂之一的黑煞护法,墨见愁。她助手为虐,戕害仙门狐族,做下不少伤天害理之事,二圣另我等将其诛灭。” 少女清脆的嗓音继而道:“我方才瞧见枫林溪边闪过一道魔煞之气,天将狐王不妨去瞧瞧。” “多谢仙子。” 犬吠声彻底消隐,脚步声朝巨石走来。 墨见愁端着骨箫走出去,果然是浅雪。 她蓦地吐出一口血,单漆跪地,浅雪盘坐,给对方以灵力疏通经脉,又喂给她一颗灵丹。 墨见愁抹掉唇角余血,“多谢仙子相救。” “娘亲,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认我么。”浅雪抓住对方沾血的手腕,眸光含泪,“娘,我是浅雪,您的女儿。” 墨见愁阖了长睫,背靠身后凹石,重重迂出一口气。 “你是何时认出了我。” 浅雪扑到墨见愁怀中,滚烫的眼泪自颌角坠下,“娘亲。” 她蓦地抬首,“此地不宜久留,天将连同狐族之人,很快会寻来,我带娘亲回少室山。” 墨见愁被浅雪安排到小草房住。 此处繁花葳树掩映,独立一峰,是个避人的好去处。自温禾草二小竹子离开后,嫌少有人来。 本来云汲师兄会每日过来打扫灰尘浇灌花树,好在师兄去了天族无垢境养身,这方院子彻底空落下来。 墨见愁洗净身上血污,换了新衣,敷了伤药,盘坐调息十二小周天,身子已舒畅许多。 草二打飞檐阁楼打包了点心吃食来,她剥着一颗橘子,“娘亲委屈些,小草房日常空着,若起灶火怕引人注意,娘亲先将就食些冷食,我打阁楼熬了热粥,待会给娘亲偷偷送来。” 墨见愁自床榻起身,挨近桌角,握上剥桔子的手,“娘亲无碍,吃什么都行,莫要因娘亲给你带来灾祸。若被少室仙府之人发现你窝藏天族重犯,你会被娘亲连累。” 浅雪将剥好的一瓣橘子,喂给娘亲吃,“你是我娘亲,我怎能弃你不顾。” 一双母女坐在窗前小几,一道食了些热茶点心果子。 浅雪给墨见愁添着热茶,“自赫连断下落不明,妖魔纷纷逃离王朝,我便一直再追寻娘亲下落,女儿蠢笨,才寻到娘亲,娘亲受苦了。” 墨见愁摇首:“娘亲不苦,只是……”她眸光晦暗下来,“娘本以为寻到赫连断那个靠山,不成想,他竟毁在情之一事,怕是娘亲再护不住你。” “当初娘亲为何背离仙门?”浅雪终于问出这句话。 墨见愁袖下拳心握起,望着绕窗的爬藤,眸底氤出一层泪雾。 “当年……”她哽咽了下才道:“当你我知你父亲心中之人是雪苋,伤心之下,离开少室山,回了千浮岛闭关潜修。我本以为我们之间再无风月交集,日后再见,不过熟悉的陌生人。” “那日,我接到你父亲的传信,于是亲赴少室山见他。他对我道,他想要个孩子,问我是否想要嫁他。” “当时,我以为他口中的‘孩子’不过是个借口,他是想通了,打算成婚,终于忘了雪苋,忆起往日我对她的好,便欣然答应。” “后来,我嫁予你父亲,次年,诞下了你。外人眼中你父亲待我们母女极好,温柔体贴,极尽人意,但实际他待我疏淡如客,恩爱全无,因有了你,我只能勉强与他佯装恩爱道侣,直到你六岁那年。” 墨见愁揩掉眼梢淌下的一串热泪,“你记不记得,你儿时不喜食饭,倒是喜欢去偷摘祝融长老院中的瓜果吃,有次你皮得厉害,打翻饭碗,非要去摘祝融长老的瓜种吃,被你父亲罚跪,是娘亲偷偷去后山思过洞,接你出来。” “那日,我在房间寻不见你,天色黑了下来,以为你又惹父亲生气,罚你跪思过洞,就去后山谷寻你。你果然在思过洞,躺在你父亲以鲜血做出的雷阵中央,那些带闪的雷光纷纷涌入你的身子,你已陷入半昏迷,一身小绿袄被汗水浸透,你口中喃喃喊疼,直到雷阵中的雷光尽数湮没。” “我才知,那是祭雷阵法,你父亲以上古秘咒,将你献祭给了雷神,自此你体内便有了雷种,可引蛮荒天雷。” “我当时与你父亲大吵一架,问她为何这么做。你父亲道,为了苍生。” “当时赫连断灭了天门派,吞了水月洞天内的半粒魔丹,重铸魔骨,因那一身强大魔息,被妖魔奉为王朝新君,妖魔大军祸害苍生,向天族挑衅,你父亲便想到引蛮荒天雷,除掉赫连断的法子。” “蛮荒雷种,只青睐童子身,且唯有半神血脉方可受得住。你父亲体内有上神之心,身负半神之力,你身为他的女儿,自然有半神血脉,于是你父亲便想到了你。不,一开始就是他的阴谋,他与我说,他想要个孩子,实则是想要个可埋入雷种,引蛮荒天雷的血肉躯壳。” “我若晓得真相,断不会嫁予他,更不会诞下你。” “你当时才六岁,太小了,身子有些受不住上古秘咒的雷种,你父亲便将你封冻,让雷种一点一点同你体内气息相融。” “你可知,引蛮荒天雷需得以你身魂为祭,当你施出雷咒那刻,你将化作飞灰。” “我当时去求三大长老,求他们替你解了雷咒,三大长老不应。我又去天宫求见天后,天后有凤凰心头血,一样可以引蛮荒天雷,可天后却闭门不见,任由我在九翱宫磕得头破血流,声声扣门求她救救我的孩子,她却让寂无道将我打了出去。” “我回少室山不久,听闻天后失了腹中龙胎,去了无垢境闭关,不知何时才能出关。你父亲同我道,他早便瞧出天后极为自私,定不会舍弃凤凰心头血引蛮荒天雷对抗赫连断,她一定会想法子寻借口避开,未想到,她竟牺牲了腹中孩子,假借心症,以此避去无垢境,保住她的凤凰血。倘若天后肯施出一滴凤凰血,他不至于将这雷种打到亲生骨肉身上。” 墨见愁揩掉满面水渍,悲怒交加握紧拳心,“你父亲身怀苍生大爱,不惜牺牲掉自己骨肉,可我做不到。” 她缓了眸光,觑着浅雪,“你是我心头肉,是我的全部。身为娘亲,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去死,看着你一步步走向灰飞烟灭之路。我可以接受你父亲不爱我,但我不能接受他薄情冷心至此,竟连亲生骨肉亦可牺牲掉。” 浅雪拿指腹给娘亲抹着泪,“所以,你恨仙人,恨天族,恨他们道貌岸然,自私自利。所以你投靠了赫连断,你想着只要赫连断足够强大,强大到让整个仙族惧怕,不会轻易施出雷咒,引那蛮荒天雷,我就有希望活。” “是。我希望赫连断能彻底覆灭仙族,只要能保下你,我不惜做这仙族的罪人。” 浅雪心里听得酸涩痛楚,弱声道:“可是娘亲,除魔卫道本是修仙者职责,无论赫连断有多强大,无论女儿引的蛮荒天雷能否除掉她,女儿都会试一试的。” 墨见愁摇头,“你为何同你父亲一样固执,别人的命值钱,你的命就活该牺牲掉么。就连天后都可以那般自私,为护心头之血,不顾苍生,你不过一个小小地界仙子,何必强出头做那大爱无私之人。” “这些话,想必你同父亲也说过。父亲是否回你:天地所以能长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修仙侠者,无愧正道,无愧己心。” 雪苋哭道:“娘亲莫要因我的牺牲而难过,我是愿意的,我甘愿的。” 六岁那年,他正坐在台阶上,望着枝头嬉闹的乳燕,啃着花皮瓜,父亲将他带入后山思过洞。 她本以为自己去偷祝融长老种的瓜,被发现,父尊要责罚她,不料父尊将雷种的事说与她听。 父亲祭出雷阵之前,俯下身子,颤抖得握着她双肩问她,“浅雪,只要在你身子里埋下雷种,你引出蛮荒天雷劈死坏人的那一刻,你也会死,只要你不愿意,父尊……再另想法子。” 当时,唯有六岁的她,清脆回道:“父亲已无旁的法子,才想到让女儿为父分忧是么。父尊,浅雪不怕。” 她躺在雷阵里,瞧见父尊的眼泪。 她眼中的父尊,是天神,没有不能办到的事,那一刻,却哭得像孩子。 她倒在雷阵中,被细细的雷电侵身,疼痛难忍,心里仍牢记父尊教给的雷咒。 墨见愁见女儿同他父亲一个性子,叹出一口长气,“当年赫连断与你父亲,于雷鸣山厄言石,滴血起誓,后来,赫连断破了誓言,强出魔阴界门,你为何未引雷火劈他。” “再等红月。父尊说,当一轮红月破云,照澈厄言石,便可发挥雷种神效,引九百九十九道天雷,一道蛮荒天雷。届时便是赫连断的死期。”浅雪道。 墨见愁心底痛抑得很,透过轩窗望向往日一家三口居住的归思门,“我后来才知,云汲体内有你父尊留下的不死之心,云汲作何用。” 浅雪遁着娘亲的眸光,向远处半掩的一角屋檐望去,那里停着一双燕子,正给一尾小乳燕梳理羽毛,“无欲道,忌七情六欲,修成无欲诀,可引蛮荒天雷,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说辞,实则无欲道用来安抚众仙,兼迷惑魔魂,无欲诀不可引蛮荒天雷,可引出魔魂,真正能引蛮荒雷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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