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音迷茫地看着他,显然是鸡同鸭讲。 岑鹤九不松手,继续胡搅蛮缠,“叫鹤九。” 容音沉默,看他的眼神让岑鹤九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他更来火,“叫鹤九!” 容音这次彻底沉默了。她在岑鹤九的注视下,两眼一闭,顺着墙根向下滑——晕了过去。
第25章 夜游宫07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容音这次鞋湿的,差点把自个儿都溺进去。她躺在病床上,房间里明明很暖和,她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要是放在以前,这种情况的后果是很严重的。她今天感觉到那股子熟悉的气,就像是从她心底的恐惧中油然而生一般,彻底地将她包围。 她失控了。 醒来的时候,人还没有完全明白状况,额头就贴上一只温暖的手掌,然后就是岑鹤九那张有些不耐烦的脸孔。 他盯着容音缩紧的瞳孔,皱着眉问:“醒了?阿鉴说你耗气太严重,已经超出了正常范围。你怎么会这么不知分寸?” 怎么会……这么……不知分寸…… 这句话让容音感觉烦躁。 记忆里有个人轻蔑地对她说:“音音,你要懂得分寸。” 明明是关怀的话语,容音现在却无法正视岑鹤九。她还陷在刚才的噩梦里,周身冰冷,让她险些错觉回到了那片水域中。 容音动了动手,手指冰凉,才发觉自己在打点滴,吊水的那只手露在外面,冷得已经快要僵住。 另一只手上包着厚厚的纱布,隐隐有血色渗出。 她难耐地动了一下手臂,立刻引来岑鹤九的轻呵:“别动!针管回血了。” 他按住容音皮包骨头的手,眉头皱得更紧了。等那一小段血红色下去后,岑鹤九小心翼翼地把容音的手往里挪了挪,又轻轻将被子盖在上面。 容音也没有阻拦他,只是环视了四周,发现自己的病床旁边正是那个魂魄不稳的女孩,不由问道:“慎鉴呢?” “他没有大碍,回去给你做补气的药了。这倒好,他一走,床位立刻就让给你,你们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岑鹤九看她的眼神不似往常,今天倒有点底气不足,不知道为什么。 隔床的女孩紧闭双眼,还在沉睡。 容音看了看她,对岑鹤九说:“正好,她不是说晚上总听见脚步声吗?我今晚留下,看看怎么回事。” 岑鹤九有些意外地挑挑眉,“你?” 经过上一次的合作,岑鹤九已经摸清容音不喜欢多惹是非的性格,原以为她会对这次的事漠不关心。 但是出乎意料,她好像对这次的事件有着不同寻常的热情。 岑鹤九没多说什么,“我今晚留下一起。” 容音的眼刀立刻就飞过来,“这儿一共就两张病床。” 言外之意是我一个人就行,你可以滚回去睡觉了。 但她现在正虚弱,岑鹤九巴不得钻空子拿捏她,“你觉得你现在的状况,能一个人斗鬼战神?你以为你属猴的,还姓孙?” “不姓孙,姓容,容嬷嬷的容——”容音翻了个身,把后脑勺留给他,“所以你要留下就自己打地铺。” 岑鹤九小声嘟哝:“就你那平板身材,再躺两个我也不费劲。” 容音忍无可忍,伸脚就往他身上踹。 岑鹤九反应快,一把擒住她纤细的脚腕。皮肤相贴的热度传来,容音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没穿袜子。 瘦弱的脚踝就这样被他捏在掌中,容音罕见地,脸上挂不住了。她挣了一下,岑鹤九怕她扯到针管,手虚虚地松了,看她又把脚收回去。 女人的肌肤触感到底和男人不一样,细滑温暖的感觉残留在手上,让岑鹤九怔了怔。偷眼看容音的表情,只见她有点尴尬地把脸转向一边,好像墙上画着什么天大的秘密,让她全神贯注地盯着钻研。 岑鹤九轻咳一声,脸还板得像张扑克,却动手给她掖了掖脚边的被角。 他扫过容音有些干燥的嘴唇,又想到那张唇印在他唇上时的触感。是柔软的,微微的湿润中携着缱绻,明明周围全是引人作呕的血腥味,他却在那个“吻”中嗅到了馨香。 回忆被岑鹤九自己强行打断,他在心里暗暗骂自己——死丫头说不定都不记得,她就是把他当灭火神器来用的,只有他一个人真把这场闹剧当成亲嘴儿不说,亲完了还念念不忘。 岑鹤九可没这么贱。不就是玩世不恭吗,亲完就忘谁不会,他发誓以后不再提这件事。 过了不知多久,岑鹤九才打破沉默,“你……还记不记得,你晕过去之前的事情?” 容音回想了一下,只觉得头有点疼,不知道为什么,嘴也有点疼,“我记得……我揪出一只傀儡恶鬼,有人操纵他来攻击我。” 也许只是为了来试探她。又或者是,提醒她。 后面的话,容音囫囵咽了下去,只字未说。 “嗯……”岑鹤九皱着眉应了一声,脸色憋得像便秘。容音总觉得他有些欲言又止。 但是他不说,容音也懒得问。 她本来疲惫,岑鹤九不再说话后她就又睡了过去。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病床旁放着一方凳子,岑鹤九坐在凳子上,一只手肘撑在矮柜上,支着头一点一点打瞌睡。另一只手,在容音的被子里。 下午醒来看见的吊水已经被撤了。 她有些喘不过气,动了动手,才发现自己的手被握着。 吊水的那只手已经不再冰凉,可是噩梦带给她的闭塞感依旧挥之不去。 岑鹤九一个猛点头被自己惊醒,对上容音的眼神,揉着眼睛问道:“脸色怎么这么差?又做噩梦了?” “又?”容音说了一个字,方觉喉咙干哑。 “你下午睡着时一直在大喘气,像是憋着了一样。还说什么‘河’,喊了好几遍,我没听清。” 容音脸色几乎是刹那间就变了。 她侧躺着看岑鹤九,那双暗影沉沉的瞳仿佛漫过鼻腔的水,那股窒息感又缓缓漫上来。 容音猛地甩开岑鹤九的手,像受到惊吓一般坐起来,捂着脸疯狂深呼吸。 岑鹤九犹豫了一下,坐到病床上来,试探着把手贴在容音瘦骨嶙峋的背上,慢慢抚了几下。见容音没有抗拒,动作才连续下来,“是不是又梦到小时候的事了?别怕啊,不是都已经过去了么?而且你现在不是也克服得很好吗。” 岑鹤九不管再怎么和她互呛,却有一个信念从头到尾都坚定如初——容家的后人,一定是优秀且坚强的。不管经历过什么样的刀风血雨,他都相信,她能挺过来,就和他一样。 对于他说的那件事,容音心知肚明。 小的时候她曾掉进璄水,差点淹死。那是一个中午,大人都不在身边,容音差一点就悄无声息地从世界上消失了,是岑鹤九碰巧路过,十一岁的少年,就那样死命地把她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 但是现在想起来,真的是碰巧么? 容音大口喘着气,眼泪刹不住地从指缝中间渗出来。在这件事情上,她在岑鹤九面前暴露出了生命中最脆弱的部分。以前是,现在还是。 岑鹤九又凑近了些,虚虚把她揽在臂弯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像当初一样哄着她道:“好了好了,不哭了,我一会去给你买黄豆糍粑糕吃。” 话顺着嘴说出来,才意识到——连璄州都不复存在了,哪里还有最原汁原味的黄豆糍粑糕呢。 “我没事了。”容音在他的安抚下慢慢平静,直到现在,才好不容易从刚才的噩梦里脱身。 岑鹤九盯着她睫毛微湿的侧脸,想起这几天慎鉴对他提起的事情。 他犹豫了一下,提起当年喊她的称呼:“岁弦。”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容音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 岁弦,是容音的字。 自从容亭修和易晚消失后,容音已经有足足十五年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 容亭修和一般的严父不一样,他一辈子对容音重复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别的不图,就图你能平平安安长大,能成一段美好的姻缘,平凡安稳过一生。” 所以容音的“音”字其实取的是“姻”的谐音。岁弦,取自全真道祖丘处机所作“人如梦,百岁等闲中”,为配一个“音”字,诠作了“岁弦”。 姻缘俗世,平庸凡夫,是容亭修对女儿的一生全部的希冀。奈何她生来就注定与众不同。 容音却只觉得好笑。哪来的什么百岁等闲?自道昌门出事的那一年起,她母亲易晚就人间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容同志风花雪月,盼这个盼那个,到最后连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干净。 直到现在,容音也不知道自己的亲妈去了哪儿。 再听到这个名字,她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有些怀念,但是她还知道——岑鹤九现在翻箱倒柜般找出旧日物什,是要和她打感情牌了。 MMP。老油子。容音心里暗骂,表面不动声色地等他开口。 果然岑鹤九斟酌了半天,还是问道:“你消失的这些年,究竟去了哪里?” 虽说时过境迁,但是再次相见,容音的性格大变,就连出手也变得狠厉绝情,那种拼命的程度,绝对不会是容家教出来的路数。 道门正派都讲一个“承负”,手上沾了太多恶业是会给自己和后代种下恶果的。生命化灵不易,所以岑氏封鬼,也只是将鬼魂用故事的方式封入纸内,一方面朱砂凝字可以镇邪,另一方面可以用这种方式为厉鬼渡去怨气。 这些装着故事的信封将被世世代代传下去,等到一个故事中的怨气散尽,鬼魂便可以重入轮回。 相比于岑氏较为柔和的方式,容氏的路数果断、锋利,但绝不是如此玉石俱焚。 如果只是一味斩鬼,断了太多生灵的轮回路,后果是什么,岑鹤九不敢想。这个道理道门中无人不懂。 铺天盖地漫下来的沉默和黑暗里,容音不顾手心伤口的生痛,抓紧了身上的被子。 岑鹤九等了许久,等她自己开口。但最后只是等来一句带着嘲讽的质问。 “岑鹤九,你是不是认为,我杀了你全家?”她低着头,抿着嘴笑,“原来你不惜千辛万苦也要找到我,是为了这个。” 十五年前容音在那场灾祸中失踪,太清剑也跟着下落不明。世人都以为是容音带走了太清剑,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家的剑去了哪里。 她原以为岑氏只是式微,并没有想到,那场灾祸比她以为的还要残忍。 岑鹤九当年在尸体堆里捡到了容氏的剑,全天下只此一柄。如果换了容音,她会怎么想? 他突然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当他拿出太清剑的那一刻起,容音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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