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尖锐的长唳后,一只红眼的乌黑色鸟儿从黑羽中盘旋而出,于空中飞翔了一圈后,收敛了一身尖锐的煞气,拢住翅膀,停在了来人的指尖。 那人说:“让你听我的别回来……吃亏了吧?” 鸟儿懵懂地鸣叫了两声,似乎并不明白他在讲什么,嗓音却像是被刀片割过一般嘶哑难听。 来人将它放上自己的肩头,正要转身离开,鸟儿忽然急促地用鸟喙啄了他两下,焦急地往后看了两眼,张开翅膀蠢蠢欲动,似乎随时准备飞起来。 “顾清崖”顿了顿:“修为和脑子退化了,记忆倒没有。” 身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红衣女人忽然咳了一声。 徐瑾一惊。 韩淼转世后是妖族,转世前是仙族,渡劫失败不会死,没有鬼差前来接引情有可原。 那傅囹为什么也没有? 她在幻境中看到的剧情果然只有一半!傅囹根本就没有死! 正思索着,另一头,傅囹已经从地上坐了起来。 “顾清崖”一转头,看见这一幕,语气略有些诧异:“……活死人?” 傅囹眼神麻木,静坐不动,没有任何表情,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无波无澜地收了回去。 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块木头。 然而下一刻,她的身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成年人的模样,迅速退化成了幼时七八岁孩童的模样。 长发如瀑布一般披散在身后,张扬的红裙不合时宜地套在她身上,和套麻袋没有区别。 与此同时,她的手、脚、甚至脖子上,都凭空生出了许多黑色的小铃铛,一步一响,如锁魂一般缠绕在她身上。 一条黑色的小蛇咬着她的白绫,爬上她白皙稚嫩的颈脖,亲昵地蹭着。 ……是她的本命蛊虫,但没有名字。 因为韩淼不喜欢蛊虫,她几乎没把这些蛊虫放到明面上过。 直到这次血洗绵族。 她呆呆愣愣地低下头,看了一眼姿态眷恋的小蛇和朝她摇头甩尾的白绫,又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继续发呆。 “顾清崖”一边呢喃着“千年难见的活死人,竟然让我遇见了”,一边饶有兴致地转过身,问她: “跟我走吗?” 徐瑾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前面一句话像是专门念给自己听的。 她在心底tui了一口。 破老神仙,说什么没有红颜知己,果然是骗她的! 这不就主动邀请同行了吗? 傅囹茫然地张了张口,刚被刀划过脖子的声音生涩极了:“……你是谁?” “顾清崖”想了想,语气平静地:“一个,无家可归之人。” “我也无家可归。” “顾清崖”整了整衣袍:“那就一起走吧。” 傅囹呆呆地“哦”了一声,麻木地站起身来,赤着脚踩着地上的血迹和碎石,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尸骨。 一时间,徐瑾都不确定她是真的失忆了、还是只是受到的刺激太大精神麻木了。 傅阿绫跟着他走了几步,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停顿了一下,问:“去哪儿?” “顾清崖”朝着来时的方向走,伸手摘下了自己的斗笠,侧头看了眼身后的傅囹,露出一张清俊秀雅、对于徐瑾来说意料之中的侧脸。 如同后来的他一样,此时的顾清崖语气带着徐瑾十分熟悉的懒散和漫不经心,但又更多了一些晦暗不明的味道: “去找自己的归途。” 傅囹没有失忆。 退化成半大孩子后的半个月里,她不吃不喝,只是时常看着窗外发呆,却面容不改,依然活得好好的。 顾清崖的马车和易无凉的不一样,这里有暖炉,有吃的有喝的,不会有冷眼、苛责和打骂。 也不会有鸟儿叽叽喳喳。 那只她在醒来那天只见过一眼的、站在顾清崖肩膀上黑不溜秋的鸟,很少会出顾清崖的乾坤袖来。 它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一开口,只有嘶哑难听的鸟鸣长唳。 带着浓浓的煞气。 不是那只整天吵吵闹闹会嚷嚷着“我是西天寒鸟”的傻鸟。 她也没有问过顾清崖韩淼的尸体究竟去了哪里,像是根本不关心似的,只有平日里漫长的、持续的出神,才会在稚嫩的脸上短暂地显露出那么几分难过与伤怀的神色来。 顾清崖开玩笑似地问过她:“你不觉得这鸟长得很眼熟吗?” 她就会扭头,看一眼张着翅膀努力试图展现出自己“英姿勃发”的黑鸟,坚定地摇头:“三水是彩色的,没有这么丑。” 黑鸟:“……”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徐瑾这个局外人却总觉得,她是知道的——她知道黑鸟是谁,不然当初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跟着顾清崖走了。 只是她不问,于是顾清崖也不说。 黑鸟忌惮傅囹那条咬死过他一次的本命蛊蛇,又不敢主动靠近。 于是他们就这样僵持着,氛围总是不尴不尬。 徐瑾也慢慢地明白了,所谓活死人,就是明明肉*体已经死了,可因心有执念,魂魄不肯离开躯壳、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仍然可以行走世间的人。 这种人,地府一般只能等到对方执念散去,才能正式拘魂——在此之前,活死人的存在是很容易引起恐慌的,地府只能将这种人放在枉死城中关押看守,毫无解决办法。 傅囹则更特殊一些,她是天生蛊体,成为活死人后,身体不会老化,而是变成孩童模样。 不老不死,长生于世。 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可徐瑾觉得,这才是对傅囹这些年以来作的恶,最大的惩罚。 顾清崖喜欢天南海北地跑,今天换一张脸明天换个身份,这里摆摆摊那里算算卦,打着他师父的旗号在五湖四海到处招摇撞骗,始终没个安稳定居的时候。 傅囹有时候跟着他跑烦了,某一天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在找人吗?” 或者在躲人? 只是后面那句她没有问出来。 顾清崖当时在盘弄他那柄长剑,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剑身,闻言难得沉默了许久,笑着反问:“我就不能是在行侠仗义吗?” 傅囹说:“可以是,但我觉得不是。” “怎么说?” 傅囹瞥了他一眼,兴致缺缺:“你若当真行侠仗义,当日我在绵族犯下灭族之举,你就该立地一剑斩了我。” 而不是问她要不要跟他走。 由此可见,这位“无岱道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 顾清崖笑着摇头:“我自入剑道以来,便立誓,此剑不斩小弱,只灭妖邪。” 他把傅囹当“小弱”,把绵族当“妖邪”。 傅囹不置可否:“它名为何?” “它名青莲。”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徐瑾很想继续看下去,但她看了眼手腕上的表:三个小时不剩多久了。 犹豫了一下,她加快了时间跳跃。 下一个时间段,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后了。 傅囹坐在一家客栈的屋里,还是那副孩童模样,没什么表情地对屏风后的顾清崖说:“地府的人找到我了。” 这时的顾清崖又换了一身衣裳,从青衣换成了黑袍,坐在屏风后擦剑,眉眼沉静,挂在床头的玉佩也恢复了熠熠生辉的模样。 旁边的床榻上,睡着一只通体毛色雪白的小猫。 徐瑾没忍住,朝床榻上看了一眼又一眼,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小猫很眼熟。 另一边,顾清崖闻言先是看了眼床榻上的猫儿,确定它没被吵醒后,才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我带你躲了这么多年,确实终究不是办法。你若要回去,也随你去吧。” 傅囹捏紧了手里的杯子,皱眉许久后,闭了闭眼:“多谢您收留我的这些年。他……今后就劳烦您多照看了。” 这个“他”,徐瑾一听就知道说的是谁。 “韩淼有他背后的仙家,不必我操心,”顾清崖抬眼,“你更应该担心一下你自己,往后该怎么办。” “我已经伏罪,地君也已经告诉我了,”傅囹平淡道,“他说绵族人大多罪有应得,我的惩罚不会多重,最多在枉死城砌上十几年的城墙。” “然后呢?” “然后我请他答应我一件事。” 顾清崖仿佛猜到了什么似的,微微扬眉,抬手撤了屏风:“你知道的,你和韩淼的缘分就此为止了,你们不会再有结果。” 傅囹与他对视,眼神淡然却又固执:“我不需要结果。” “我只要百年之后,他能平安喜乐,而我得以再见他一面……足以。” 有人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而她六百年内数十次轮回转世,次次生于她最恨的绵族、与仇人一同长大、再死于至亲挚友之手——重复这一世生前最令她痛苦之事,以魂痛之苦来换数百年后的因缘难定的一面。 是咎由自取,也是心甘情愿。 离开之前,顾清崖又喊住了她:“你有后悔过吗?” 他说着,又看了眼袖子里死活不肯出来的黑鸟,意有所指道:“不是我要问的。” 傅囹愣了一下,随即坚定道:“如果你问的是屠族一事,从不。” 她要杀便杀,动手之前就想好了要承担所有的后果,唯一的变数就是韩淼。 如果不是他,仅剩的那几个绵族人也会被她杀得一干二净。 “我是说,”顾清崖缓缓道,“离开岭南客栈时的那一次。” 有后悔过吗? 这次傅囹站在原地,出神了许久,才扯了扯嘴角,似是而非道:“‘萧’家人……天生凉薄。” 十八年前的夜里,她娘留下一封书信跑了,十八年后,她只字未留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更甚她娘当年离开时的冷血无情。 萧无裳和萧绫,是一脉相承的骄傲,一脉相承的冷漠。 还有一脉相承的人生。 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她从不做后悔的事,哪怕做了,也从不说后悔这两个字。 傅囹走了,屋里又安静下来。 良久,黑鸟从乾坤袖里飞出来,落在窗台上,带下一片飘落的黑色羽毛。 再化作一丝黑雾,飘散于空中。 黑鸟开口,说了休养以来这么多年的第一句话:“为什么不把她留下来?您明明知道我的意思。” 顾清崖收起剑,并不回答他的话,只是抬了下眼皮,缓慢道:“人妖相恋,自古以来都没有好结果。” 他想到什么,又补充道:“人仙也不能。” “你渡劫那一世已经以身试法过了,难道还想再死一次吗?” 顾清崖略带警告地瞥了黑鸟一眼:“修为都没好全,要么给我老老实实呆着,要么你有本事直接自己去留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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