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于大周边境的初夏,这一年,她刚满二十。 有人仓皇逃命间,手里举着的火把掉落在地,于是火势迅速燎原,从地上的尸体烧到了满地的营帐上。 于是她连个像样的尸体都没能留下。 顾涯再次回来时,面对的就是残垣断壁,满目疮痍。 侥幸从火灾中逃过一命的徐瑾父亲跪在地上,脸上全是灼伤的痕迹,抱着从火中抢救出来的女儿尸体,茫茫然地出神。 那已经看不出原本面目的尸体手上,仍然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这位向来急性子的父亲于是默不作声地,温和地一根根掰开女儿的手,看见她手心里,握着父亲给她的那枚私印。 那曾经是她一直在追求的东西,她拿到了。 她小时候被内宅约束,被世俗约束,后来长大了,成人了,又被商队约束,被同行的伙伴约束。 哪怕到死,她都没有获得过她真正想要的自由。 顾涯隐约知道这件事因何而起了。 他愣在那里很久,才在身后逐渐变得微弱的火光里,哑着嗓子,说了句:“……对不起。” 徐瑾父亲摆了摆手,下意识以为他是在为因为他所以徐瑾把狐狸放了生、导致狐妖寻仇这件事道歉。 他摇头道:“不怪你。” 但只有顾涯才知道,他这句道歉指的到底是什么。 不管这次徐瑾有没有把它放生,狐妖都会来寻仇的。 因为它的目标,只有顾涯。 他知道徐瑾命中有此一劫,会在二十岁当天暴毙而亡——这是她逃不过的天命。 可他万万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顾涯原以为这样默默陪伴着徐瑾的日子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即便发现了,惩罚也只会落在他头上,更不可能让妖怪随意插手凡人性命。 可他没想到,这场“天罚”注定还是到来了,但却是徐瑾替他受的。 这是天意对他的警告。 是他带来的这场浩劫。
第63章 理想 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百次轮回是徐瑾该经历的劫难, 而顾涯擅自插手,始终相随,让徐瑾原应充满坎坷的一生化去了许多磨难, 惹来了某些人的不满。 这次狐妖的出现,让顾涯明白, 已经有人发现他了。 他戴上斗笠,对这位骤然丧女的父亲说:“您放心。” “我会替她报仇。” 安顿好对方后, 顾涯化作徐父的模样, 一路赶到官府,报官说有一男子,屠杀了整个商队后消失不见, 请求官府帮助。 当晚,他便将自诩幻术造诣已是巅峰的狐妖捉了个现行, 再以它最为骄傲的幻术之法,将它变成了一个成年男人的模样, 并在它眉心点了朱砂印, 禁锢了狐妖所有的术法。 再将其扔到官府门口,带着顾涯伪造出来的罪证, 最后对方只能徒劳无功地挣扎着, 看着自己就这样被关进了人间的大牢。 法术被禁锢,除非顾清崖身死道陨,否则狐妖一辈子无法变回原形, 也就永远无法脱离这间大牢。 他会跟着外表的模样一般,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衰老, 体验人类的生老病死, 最后化为一捧黄土, 入黄泉下轮回。 而以屠杀数十人的罪名来看, 他这辈子都只能在大牢里待着,出不来了。 这是远比死亡更令人、不——令妖痛苦的惩罚。 “天罚”给予他的警告,他不吝奉还。 顾清崖最后看了一眼官府的大门,转身重新戴上斗笠,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 在茫茫数亿人中寻找某个灵魂,并不是一件易事。 顾清崖排山倒海呼啸而来的记忆中,看见那个辗转于八荒四海、却时常得不到任何徐瑾消息的自己时,这样想着。 徐瑾不知道,他们的相遇从来不是偶然,而是顾清崖寻遍天下、踏过百年,方能追到的一点踪迹。 临安老祖是许多门术法的创始人,蛊术、阵法、符咒……还有卜卦。 可他能卜遍天下人,却唯独卜不到徐瑾的命运……算不到她究竟在何方。 是命数,更是天意。 …… 大周立朝205年,与大齐合并,史称东齐时期。 东齐151年,权利四散,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天下大乱、诸国征战,其中又以赵国为首,誓要吞并其他小国。 赵太和13年,徐氏出生在魏国一座小镇中。 她生下来便父母双亡,做过乞丐,吃过百家饭,讨过百家衣,直到后来战火连天,魏国危急存亡之际,她为求活命,女扮男装,以男子之身参了军。 那一年,她17岁。 一年后,她于数万人面前,在硝烟弥漫中,一刀挑断了赵国大名鼎鼎的将领首级,一战成名。 大殿之上,她抹去伪装,散下长发,叩首坦白自己的女儿身。 魏王大怒,恨她欺君之罪,却又不舍如此一个奇兵名将就这样死去,于是免了她的死罪和大赏,贬她去了边境一座名为珠城的小镇。 这也是她出生的地方。 徐氏不言不语,三拜九叩后,脱下刚到手的官帽,接下旨意,拎着她的大刀,和她手下的三十亲卫,一路颠沛,直至珠城。 没有人知道后来的珠城到底发生了什么,正史中也没有留下关于她的只字片语,只有简单一句:安盛30年夏,徐氏女死于守城之战。 这个城,指的就是珠城。 一代名将就此无声陨落,却在正史中却连姓名都不配留下痕迹,只因她是女儿身。 ……何其讽刺。 徐瑾却没什么所谓。 其实她从出生起就没有名字,镇里的叔叔婶子都对她二丫二丫地喊,熟悉的人都这样叫她。 入了军营后,倒有人恭称她一声少将军,但这称呼随着她女儿身的败露,也迅速销声匿迹了。 有一日她看到一块美玉,想起同村的孩子读私塾时,她偷偷在外面听先生说到过,瑾字就是美玉的意思,于是便将“瑾”当做了自己的名字。 这名字来得粗暴草率,她也没和什么人讲过,直到这一天—— 二月初三,珠城的雨细细密密。 城北破败许久的寺庙中,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少女靠在破旧的窗棂边,身上还在不断渗血的伤口仍然散发着阵阵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 她简单给自己包扎后,意识已经有些昏沉了。 但忽然,寺庙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平缓的脚步声渐近,女孩瞬间清醒过来,握住腰间的佩刀,身体呈现出一种紧绷的状态来,生涩道:“谁?!” 来人的脚步声一顿。 随即昏暗的寺庙内,凭空亮起一道烛火来。 火光映照着来人清隽的脸庞,显得他的面部轮廓温润又柔和,一身黑袍更衬得他更加清瘦与孑孑而立。 他肩头的黑鸟朝她怪叫了一声,随即被男人伸手一按,便又收敛了叫声,老实下来。 再看他身后的佩剑和这悠悠然的架势……不像她意料之中的刺客,倒像是位云游四方的逍遥道人。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徐瑾忽然有些恍惚。 这一幕太过眼熟。 青衫烟雨客,似是故人来。* 徐瑾拔刀而起的手就这样顿在了刀刃出鞘的那一刻。 男人垂眼,仿佛没看到她的动作一般,淡定自若地朝她行了个礼说:“惊扰姑娘,实在抱歉,在下这就离开。” 然而正要转身,他的眼神却忽然在徐瑾的肩上停住了。 徐瑾下意识捂住肩上的伤口,还未说话,对方倏地开口问道:“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这语气严肃、还带着些许不知是不是真实的……担忧? 徐瑾一顿,颇有些奇怪:他们很熟吗? 男人却已经找来一个不算脏的蒲团,不容分说地按着她另一边肩膀让她重新坐下,随即起身道:“我去去就回,你不要走动。” 徐瑾:? 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的男人说是去去就回,果真就是去去就回,徐瑾尚且还未完全放下警惕,只听脚步声消失在门口不过须臾,很快又重新响起。 徐瑾怀疑他根本没有出去,其实只是在门口走了两步。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猜对了,毕竟顾清崖当然不可能告诉她,他不是道人,而是仙人,手中的乾坤袋里诸多灵药宝贝,随便拿一个出来都价值连城。 治她肩膀上的伤,不夸张的说,算大材小用。 为了不让徐瑾起疑,他还特意调了下灵药的功效,不会显得治愈得太快。 当然,这些徐瑾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个陌生男人出去一趟,带回来的草药往伤口上一敷,那么重的伤口立刻就止了血,甚至都不疼了。 徐瑾狐疑地看着他:“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男人帮她重新包扎的力气不大,徐瑾若想挣脱,也是轻而易举,但她没有,只是放在刀鞘上的手依然随时待命。 男人并不回答,将伤口处理完后,才重新起身,又恢复了那副淡淡然的模样:“不重要。” 他是谁,不重要。 男人拱了拱手,转身就要离开,徐瑾却不知是哪来的冲动,伸手就拽住了他的衣摆:“等一下——” 男人顿住,转头。 徐瑾并不习惯仰视别人,她略有些艰难地站起身,道:“你不能走。” “?” 徐瑾说:“你看了我的肩膀,你要对我负责。” 顾清崖:“……?” 寺庙短暂仓促的一场相遇后,徐瑾硬是拉着顾清崖和她一起,在寺庙中度过了这个微妙又平衡的夜晚。 第二天一早,徐瑾伤势差不多已经好全,她检查了下伤口,又古怪地看了眼靠在门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的男人,觉得有意思。 她让他别走,他就真的一夜都不曾离开,明明只要他想走,就必定没人拦得住。 还有这有奇效的药和他奇怪的态度…… 徐瑾垂眼,琢磨着心想:难道是对手派来的细作? 不玩阴谋刀枪论,改搞攻心计了? 既然顾清崖都已经留下来了,那他再想走,也得看徐瑾同不同意。 于是半推半就间,顾清崖就这样,跟着她回到了珠城新建不久的将军府中……再次踏入了她本就不平静的生活。 徐瑾越发觉得他新奇,是因为他不爱待在这里,时常会莫名失踪,而一旦徐瑾确实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问题,他又会默不作声地出现、帮忙解决,再接着消失。 他对徐瑾的来历、过往、遇到过什么,似乎都毫不关心,两个人在同一座府邸上相处了一个月,却比陌生人还要陌生。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也算府中半个客卿,却对主公的事漠不关心,他没有好奇心的吗? 有一日,徐瑾故意主动同他说起:“我近来在查隔壁城的知府贪污一事,证据找到了,但究竟上不上报,我有些拿不准主意——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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