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踉跄后退,手指无力地抬起,霞月滑出衣袖,我握紧它护在身前,有生以来头一次,我一出手就是防御。我的疲惫已经被他牵引得无处不在。我几乎无法睁开眼睛直视他。雪,一天一地的雪。艳丽白。宁静白。沉睡白。 然后我突然发现红,血的殷红。粘稠如精心调配的油彩,静静地自他的外套下滴落。我努力地睁大眼睛,视线里摇曳的只是他唇角若有若无的一丝掠动,仿佛一记微讽的笑意。然后,似乎是要让我看个仔细,他用一种夸张的表演般的姿势,炫耀地掀开长袍,对我展示出一幕妖冶的恐怖。 他从衣服下面捞出一具娇小的尸体,男孩柔软的褐色头发垂在背上,惨白的脸色证明生命的远离。老天,那是塞缪尔,我亲爱的小朋友,马场总管的小儿子,那个我注视着他长大的孩子。他曾经蔚蓝的眼睛紧闭,似乎沉浸在一场忧郁的美梦里无法挣脱。然而已是终点。 我听见自己古怪的呻吟,微弱而愤怒。十三岁的小男孩,他脖颈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血犹未凝。这个孩子,就在前天他还亲手服侍我登上Dew。这个孩子,他曾经偷偷地拉住我的衣袖告诉我,一满十七岁,他就要报名参军,在蓝色海洋尽头的新大陆上建功立业,为家族赢取爵位和声名。“我要像阿尔弗雷德爵爷一样,小姐。那样……我就有资格向您求婚了。”这个稚气的孩子,蔚蓝的大眼睛明净清澈。“你会等待我到那时吗?” 他杀了他。 我的身影没入雪落的节奏,也许不是我最敏捷的动作,却是最愤怒的出击。 该死的他杀了他! 霞月的光芒电击而下,斩碎暗昧中孤寂的晨曦。刀光闪烁的瞬间,落雪凝在空中,杀气逼空。 我要杀了他! 半空只有塞缪尔的身体软软地落下,他已经不见踪影。我接住这冰冷的孩子,那撕裂的伤口凶猛而残酷,不忍卒睹。我旋身斜斩,刀锋横过那缕突然浮现在身后的寒冷气息。 空。 他已经消失。 我甩下风帽,任凭满天潵雪落满我一身。面颊湿透,却觉不出寒意。 这是什么?我面对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个在晴洲的房间突然现身又骤然消失的怪物,这个残杀无辜的男人。没有足迹,没有声音,他象是融化在空气中。 我的长发忽然被轻轻拢起,他就在我身后,一只手环过我的肩推落我怀中塞缪尔的尸体,一切仿佛只是刹那,发生得过于迅速甚至无法分辨所有的动作和声响,更无从反抗,天晓得,如何同魔鬼对抗。他优雅地撕开我的衣领,厚重毛皮和缎袄纸片般碎裂,我的长发被他拂到一边,他俯下头,深深埋进我的脖颈。 与黎明势不两立的死亡之吻。他的牙齿深陷进我的皮肤,血管被戳破,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泉涌,颈上的一串银珊瑚项链被他粗暴地扯断,珊瑚珠子散乱滚落。我无力地抬起手,霞月却不由自主地自掌心悄悄滑落。血迅速流失,没有感觉,他的嘴唇紧紧贴在我的皮肤上,以那种超人间的方式啜饮着我。浑圆的珠子沙沙地摩挲过我的身体,奇异的悸动再次猱身而上。我像一个坠落在豌豆上的公主,被前所未有的恐惧和不安,疲惫和脆弱深深折磨。我无力睁开眼睛,星星在我头顶仿佛一摊破碎的彩色玻璃,恍惚旋转,月华蒙住我的双眼,细软如纱。 远处突然传来郊狼的啸叫,撕碎徒劳的幻觉。那个紧紧抱住我的怪物,他突然抬起头来,用一只手托起我的脸。他离我那么近,注视着我的目光仔细如同雕刻。而他的面容同样落在我模糊的眼底。他是个相当英俊的欧裔男子,冷峻,惨白,仿佛白玉镶嵌的大理石雕像,却没有玉石那种天生的温润光彩。他是苍白的,坚硬的,带着一种古怪而易碎的刚硬气度,没有丝毫的人气,他的眼睛像一个凄凉的天使,是那样的一种碧沉沉的海蓝色。 他深深地注视着我,近乎疯狂地看进我的眼底。他的手指,那些修长冰冷的白玉,轻柔地落在我的眼睛上,我能感到那种古怪的小心翼翼。他似乎害怕伤到我,而他其实随时都可以把我杀死,我知道。我看到他嘴唇上艳丽的鲜红,那是我的血。 他的手指盖住我的眼帘。昏眩中我似乎听到他低沉幽远的叹息。 “东方的神秘公主。”他说,爱惜地轻轻摩挲我的眼睛,我那一双继承自父亲的柳叶眼,细长微挑,清媚夺人,大异欧洲女子。 然后是他冰冷的嘴唇,坚硬光滑如柚木,谨慎而热切地压在我的眼睛上。 湿润的清香透过肌肤。万籁俱寂。雪沙沙地落下,天地无限荒凉。空无一物,无边无涯。我的心头一片白雪茫茫。沉重的睡意像一块古老巨大的琥珀包容了我,我沉浸其中,无法动弹,无力抗拒。绚丽的光彩折射进眼底,一切都茫然成混沌。 他最后的笑声低柔得近乎甜蜜。 “我的小公主啊……” 我最后的感觉是自己的身体变得无限空虚,慢慢地飘起,再随雪花坠落在茫茫大地,轻盈无声,飘零无迹。
第16章 暗醒 烛影摇红,暗光流曳。 茫然巨大的光圈在饰纹精致的天花板上摇荡,仿佛鬼影幢幢。 厚重温暖的印加豹皮被子盖到了脖颈,壁炉熊熊地燃着,不时发出令人愉快的毕驳作响,伽南香膏浓郁的芬芳仿佛质感沉厚的醇酒。我很渴,身体被灼热深沉的气团包围,高烧蒸腾着我,我连睁开眼睛都没有力气。 这是我的房间。我听到细碎嘈乱的人声。蓓若的声音。他镇定自若地同什么人低声交谈着,蘸过冰凉药水的丝巾被放在我额头上,散发着紫薄荷的奇异清香。我沉沉昏睡过去。 我时睡时醒。无论我何时醒来,蓓若都在我身旁。我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才可以看清周围的一切,蓓若镇定而憔悴的面孔,熟悉的房间。我无力言语,要蓓若搀扶我才可以勉强坐起,究竟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如此虚弱? 两个星期之后我才大致恢复正常。我被禁足在宅邸里,无所事事。我懒洋洋地四处游荡,奇怪地发现所有经过我身边的仆佣都带出诡异神色,匆匆躲避。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把蓓若叫到书房。 他注视着我,我任性放纵的姿势,装束雅致,长发却散漫披拂。我赤足穿着绣有白色蝙蝠的缎面高跟拖鞋,懒懒地坐在卧榻上同他对看,手里把玩着一只喜欢的冰纹青玉镇纸。我微笑地看着他。他的脸色苍白。 “溦小姐。”他低声地问我,“难道您是真的记不得发生了什么吗?” 我蹙起眉。发生了什么?我只是在房间里安静地沉睡,然后一觉醒来就因莫名的热病而高烧不退,难道不是如此。 蓓若的表情古怪。他告诉我,我在凌晨时分离开宅邸,有仆人看到我穿着外出的斗篷,骑着Dew奔去丛林,他立刻通报蓓若,蓓若知道我的任性和古怪,当时他并未挂心,直到天明我还没有回来,他发觉事有蹊跷,立刻下令寻找。 然而是Dew带着我回到了宅邸门前。据最先发现的仆人报告,当时Dew的嘶鸣几近疯狂,而它的背上驮着昏迷不醒的我。我的雪狐风氅和织锦外衣被撕得粉碎,身上只余一件丝绸长衫,裹着我的却是一件陌生的华丽男式长袍。 镇纸自我手中掉落,又在蓬软华丽的波斯地毡上轻轻弹起,再落下。无声。 我的手指已经微微颤抖。 我的耳边阵阵轰鸣,冰冷的海浪中泛出水生怪兽妖艳的姿影,是什么在对我张开无限黑暗的血盆大口,吞噬,和捕捉。我的手指无处捉摸,渐渐地沉沦其中。 冷啊。寒冷唤醒一切。那些记忆中被妖魔的亲吻尘封的震撼和恐惧,骤然苏醒,以一种风驰电掣的速度逼到我眼前。 漫天风雪。我孤独无依如冬夜蝴蝶的身影。我目睹的血色和杀戮。奇异生物那玉石般僵硬寒冷的手指。我伸手去摸自己的脖颈,蓓若注视着我,轻声说,“您没有受任何伤害。” 没有伤口,什么都没有。我再次怀疑自己的经历,记忆中流淌的习习碎屑,仿佛星斗的模糊闪烁,什么才是真实? 医生的诊断是失血过多。 蓓若注视我苍白的面孔,“溦小姐,您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一片纤细冰寒的刀刃自我头顶劈下,径自切入那柔脆无辜的尘封部分。裹在透明魔法里的恐怖回忆。该死的。天杀的。他对我做了什么! “那件袍子……”我低低地,魂不守舍地说,“给我那件雪袍。” 蓓若立刻照办。 是他。那个妖精留下的证据。我的手指火灼般触了又回,无法说服自己鼓起勇气碰触那优雅的青色锦缎,高领上镶嵌的华贵墨色皮毛,那是他的衣服。我在那明丽的黑色中拣起了一根真正的长发,是明亮的亚麻色。 我居然没有登时昏倒。这样的刺激。我霎时被一切唤醒。是他,他杀死了我的小侍童,他捕捉了我,他吸了我的血。 “是的……”我微弱地回答,“是他。那个家伙,他来过。我再次遇见了他。” 从那一日开始,蓓若秘密加强了雨苑上下的守备。以医嘱为由,他将我禁足在宅邸内。这一次,我无心反抗。我没有什么好挣扎,我知道。那个家伙,带走了我一部分灵魂和神韵的妖魔。他并没有离开。我能感觉到那种遥远与切近的呼吸,能听到他阴柔甜蜜的喁语。他在叫我,像一阵清冷幽蓝的夜风瑟瑟笼罩冰凉夜露下蜷缩的殷红花蕊,微笑着,可以靠近,无需远离。他近在咫尺而又胸有成竹。他一直在等待着我。 那是真正的魔法。由生至死不可回旋的预感。那是我熟悉的召唤。赤裸的脚趾轻轻踏过潮湿青石,林雾凝霭,晨曦在树木和花朵的呼吸中席卷流芳,幻化成盈盈眼波般宁静碧蓝。朝阳在不曾升起的某个瞬间里,温柔如一只透明的瞳孔。 自我幼年时便开始的奇妙预感。我短暂而凄艳的命运。 我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尽头。 然而在那之前,我只是想要多爱一点,再多爱一点。 生命毫无意义,虽然自有其价值。然而我需要的只是这样一点短促的停留而已。久一点,再久一点。明明知道成空,明明知道破碎。梦想华丽如绸缎,在回忆的水波中微微荡漾。我伸出手指,只触及冰冷倒影。 然而只是这样一点虚幻美艳,也足以作为我今生今世的契约。纵算是镜花水月,也是我心甘情愿。 很奇怪的,我会想起Sirius。这个我生平仅见的奇异男子。对他我说不出任何,也做不到任何。他有他自己的命运。无论那是不是一种选择。 那个清晨,他替我解了围。对了他,晴游的言词清冷如纤细刀锋,一点点将他脆薄如纸的尊严割裂。他的手指冰冷颤抖,却仍然以一个在旁人眼中近乎傲慢的姿势,挽了我款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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