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他,直视那双青灰色的眼眸。“那又怎么样?” 他举高双手投降,然后笑着走开。先知先觉吗?他以为他是谁? 然而后来我晓得,他,晴澌,他真的可以。最痛苦的人。最聪明的人。最令人心碎难以忘怀的人。晴澌,晴日已尽。为什么。看得到前尘往事昨是今非。为什么要有那样一双通透至疼痛的眼睛。难道不是最沉重的伤害。且自私,且绝望。 他甫一走开,那个家伙便走过来。我后退几步,将自己埋进帷幔阴影。他跟上来,手里慢慢转动着一枝红艳的花。是他衣袋里的蔷薇。 我退后他便趋前,直到我避无可避。 “为什么?”他看着我,表情快活。 我低低地笑起来。为什么?算是为了他好。我还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难看。我太明白自己,性情一旦发作,并不容易自控。那还是晴游磨了我多少年的结果,他的冷静优雅,我仍然无法学到十之一二。面前这个坦然微笑的男子。伤他,并不要紧。我只是不想晴游因此恼我。他为萧家的颜面,我则为了怕他不悦。 暗影之中,他一身苍黑压制住我身上璀璨红衣。 他伸出一只手拄在我身后墙壁,半个身子笼罩住我。态度坦然傲气。有人走过来,脚步轻柔。看见这副姿态,慢慢退开。料是误会了这番情境。 “等你回去开席呢,洲少爷。” 他不动。良久。 “我一直在等你问我,为什么。” 我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碧绿青翠,清明冷洌的眸子。即使纠缠起狂漩汹涌,也绽放如此一种清澈透亮光彩。那又是因为什么。他的透彻,还是我的敏感。在他眼神深处读到的,不止是傲慢侵略,蓬勃掠夺。这个年轻男子,他的凛冽在我面前如此繁盛,如此张狂。然而这一刻被他如水清凉的视线所笼罩,一颗心,骤然跌落万千红尘之中。天知道,在他清冷瞳孔深处,我看到一个如此清晰的自己。数日前初见那一刻的震慑重回,被他所震慑,那一瞬,我茫然地感觉脆弱,几乎窒息。 “那些蔷薇,那些花,那是你的颜色。今夜的一切……”他忽然握住我的肩,贴在我耳边,语调轻盈。 “只是你的颜色。” 他注视着我,目光切近而遥远。 “萧晴溦,我一直在等你来问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握紧霞月,微微垂下头。还不够明白吗。他的意图。如此危险而美妙的一番诱惑。在这样一个不曾提防的时刻,像细薄刀锋遽起,无声没入心头最柔软的角落。他明白。我也明白。原来在一开始我们就已清楚了解。一切。这样抗拒。这样任性。这样相争。究竟是为了什么。足够明显的答案。 冥冥之中,这样的一记年少相对。我们都如此清楚,纵然年少,也已经明白,那即将到来无法挽回无法见证的结局。相见。别离。疯狂滋长的情意,在彼此青春年少飞扬高傲的眼神中瑟瑟绽放不为刻毒时光所动的清丽容颜。 我们都已经明白,那即将到来的一切。是如何危险,如何毒辣,又如何的绝美难以抗拒。 所以无法抗拒。 帷幔忽被拂开,阿尔弗雷德怔在那里看着我们,表情古怪而惶惑。 我们都没有动。晴洲紧紧握着我肩头,在阿尔弗雷德面前,他慢慢俯下脸颊,贴在我鬓边。眼神却凌厉上挑,带着些许诡异意味看牢了对方。 他附在我耳边轻轻道,“打发他。” 我看他一眼,他笃定地笑。 “走开。”我的音调轻如淡淡风声。然而阿尔弗雷德明了地看着我,他的脸色再次苍白,却仍然风度十足地对我行礼如仪,然后低声说,“请允许我改日再来府上拜会。” 我别过头去,清楚听见他在身后微微叹息。他怎会不明白。初见那年,我刚满十二岁,同是一场奢华舞会,我陪伴晴游出席。那一夜白衣胜雪,风华却是年少锋芒初现,盛世妖红。 那一次,阿尔弗雷德第一次见到了我。 而若是不曾相见,他今后的人生,或许不会变成如此。该绮丽的绮丽,该平顺的平顺。然而不知不觉,当年意气风发万千宠爱的五陵年少,偏偏见着了命里妖魔,刹那成劫。 那时的阿尔弗雷德,是欧洲几乎所有宫廷的骄宠。波兰望族后裔,学富五车,风度翩翩,在那些最负盛名的沙龙里如鱼得水。有个别致外号是“伏尔泰的莎乐美”。 这样一个年轻人。太幸运,是连神都要妒忌的吧。命运似乎总是喜欢打击和摧残那些本可以作为这个世界完美装饰的人。所以生命的千疮百孔,似乎也不能怪罪谁。 他走过来请晴游为他介绍时,我清楚看到他瞳孔中的火苗,明亮彻骨,太了然。而,晴游优雅微笑着说,“这是舍妹。”的时候,不忘轻轻握我的手指。我会意,然后狠狠拧他一把。 阿尔弗雷德很快便同晴游交好,这段交情在当时伦敦上流社会无人不晓。而晴游每次回来都不忘取笑我。“萧家有女初长成啊。”他曲起手指轻弹我脸颊,我忍不住抓住他手腕咬一口,看他皱眉微笑的模样,心头大是快意。 晴游同我打赌,阿尔弗雷德要多久才会乖乖上门求婚。他订的最后期限是三个月,然而晴游显然高估了他的耐心。 那一次,是我青春年少凛冽疏狂。而晴游丝毫不想打这个圆场。我指着阿尔弗雷德的鼻尖告诉他,“想要我,除非你击败我。”仗剑相对,我斜瞥晴游。他安静地坐在远处,眼神中那种我所熟悉的愉悦,不形于色,却是我所了解的兴奋和激烈。我知道他很快乐。 如果阿尔弗雷德在那一刻有过手下留情的意念,那么他终生都会为此而后悔不迭。剑锋相击,玎玲作声。胜负很快便见分晓。晴游微笑,淡若清风的温存。他起身离去。与此同时,我一剑划破阿尔弗雷德的脸颊。 当年那个心高气傲的男子,在我年少轻狂的笑声中惨白了脸色,无声离去。一个星期后,震惊伦敦的新闻,是英伦上流社会公认最富才情的美少年正式宣誓加入海军的消息。 这样,就轻易结束。这桩婚事再无人提起。萧晴溦的名字本就是英伦贵族圈子中又爱又惧的传奇,这一次,末世蔷薇的艳丽又添了一笔血色。 他,是被我逼走的。我知道。晴游知道。他的眼神安慰而叹赏。“薇葛,我的薇葛。”他笑,从背后拥住我,在我鬓角轻吻,痒得我挣扎不休。 阿尔弗雷德始终没有明白,他所需要的,和他渴求的,并不是一回事。有一些花朵,形貌固然是出世绝艳,可是那断肠蚀骨的芳香,和花枝上见血封喉的毒刺,他却注定无法承担。 他始终都没有明白。 到底都没有明白。 而晴游的心思,他甚至都没有猜到千分之一。他怎能看得透萧晴游。我的哥哥。那个冰雪聪明的男子。怂恿他前来求婚的人。安静微笑着看他败在我手下的人。他想做什么。我比任何人都明了。“薇葛,好女孩。”他说,平静地吻我的唇。是我所习惯的,他温存柔软的奖励。 归根结蒂。他只是不想让我离开他而已。 而我。我只是不想悖逆他而已。
第5章 趋曲 祖父召我到他那里。漫长走廊中,我同晴澌擦肩而过。其实这样的刹那,太巧妙也太清楚明白。他早已在那里等我。于是我停步。 萧晴澌。我不喜欢他又很喜欢他。这个莫名其妙归来的男子。有一种感觉,他很像晴游,很像。仿佛两瓣迷雾般忧伤云朵透露出相似的潮湿冰冷气息,于是我知道会有青色微雨漫天飞扬。这教我偶尔微微烦恼。那是我的哥哥。萧晴溦今生唯一的信仰。而这个男子,他青灰的眼眸深处,居然可以流转某种同我那优雅绝伦的哥哥相似的清冽波光。 这教我很不开心也极其兴奋。我的日子已经足够无聊。这新奇玩具怎能轻易放过。 他穿一身青色,深黯如保护色。抱肩倚在墙壁上懒懒地看我,唇边一抹弧度似笑非笑。我不想开口。在他面前,我总有一种直觉保持沉默。 “……要开始了哦,小雨儿。”他轻轻地笑。笑容轻薄虚无。 “什么意思?” 他慢慢放下手,走到我身边,俯下身注视我的眼睛。他很高,比晴游还要高出几分。那双迥异他温柔表情的冰冷眼眸,带着那种我所熟悉的兴奋和压抑,死死看进我眼底。我毫不示弱地回望。然而在他青色瞳孔中,我只看到如斯缥缈如幻的影。 他的眼中并没有我。 他问我:“小雨儿,你可信命?” 我冷冷盯着他,不回答。手指不经意触到袖中刀锋。我握紧它,然后忽然绽开一个甜美笑容。出我意料,晴澌在那一瞬间突然后退一步。他脸色微变。我有一丝不动声色的惊讶。这个只同我相见数次的男子。他居然看出了我沉默以对的危险。我偶然的动念。那一刻,的确有血的甜香沁过我舌尖,那是我习惯的敏感反应。当任性指尖扣住刀锋,当某个倒霉鬼激起了我突然的出手欲望。那种熟悉的甜香,恍如应季花开,随声而来。 而他居然可以察觉。这个男子,他并非常人。 我轻轻微笑起来。他平静下来,细细看我。 “小雨儿……”他又叫了我一声,似有话要讲又无从启齿。这时有人在身后叫我,语气轻快,仿佛调侃。 “晴溦。爷爷等你很久了。” 我看到晴澌的脸色有一丝古怪变幻。很轻,微细,然而不容忽略。我读不懂那含义。然而他不再继续,只对我轻轻点了点头,便转身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有些恼怒。晴洲走到身边,揽住我肩头。“怎么?他得罪你了?” 我轻笑出来。夜宴上,晴澌走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正是如此。到底是谁得罪了谁。谁又能得罪谁。 我抬起头看他,他俯视我。漫长走廊里空寂无人。墙壁上琉璃灯安静而柔和地燃着。光线低微温存。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那是一种奇异的光,透出某种我所不理解的蛊惑氤氲。十五年来我看熟了的一切这一刻如此陌生和不安。墙壁上悬挂的精致饰画在灯光下习习闪亮,水晶缸中的新鲜花卉散发清润甜蜜幽香。这一刻,这一切,都如此遥远。那个名叫萧晴溦的女孩,有那么一刻她整个人都被摄入了光阴的陷阱深处,松香灼热迷乱,毫不留情劈头泻下。她被裹进一方碧绿幽然的琥珀深处,紧紧禁锢,无法挣扎,不能逃脱。命运挑选了她作为时光的标本,残忍而愉悦地窒息在那一种青碧如水的危险之中,不能回头。 然后他的唇便落了下来。 在他的吻中沉迷,居然如此轻易。不是了,不是熟悉的温存淡抹,习惯的眷顾,晴游的目光低柔靠近。晴游的唇微凉柔软,爱抚谨慎自敛如丝绒。快乐时,忧伤时,怀抱清凉而又温暖,吻优雅克制且暧昧无端……嘴唇上传来迟钝痛楚,他稍稍离开我,微微恼怒地注视我的眼睛。湿意渐蔓延,血气息甜美,一瞬间荡漾开来。真奇怪,我的身体先察觉那种血色兴奋而后我的舌尖才触及那种甜蜜芬芳。他狠狠咬了我的嘴唇,然后用力抱紧我,那样一种无法争夺无法挣脱的姿势。宁可碾碎怀中的所有也不肯放开些许,那样执拗。比威胁还威胁,比任性还任性。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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